殿中的舞乐已经从霓裳羽衣变成了讌乐。讌乐是古曲,听起来颇有几分高山流水的古意,却又因为是宫廷曲的缘故,比一般古曲更为大气恢弘。太平饮尽了一杯酒,又吩咐宫娥道:“斟上。”
琥珀色的酒液从白玉壶倾泻到金樽里,莹莹地透着微光,有些微醺的香气。她执起金樽,慢慢地翻转了几下,又浅浅地抿了一口。忽然之间,她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个人。
贺兰夫人。
贺兰夫人坐在贺兰琬身后,正在和身旁的几位国公夫人说话。两个月不见,贺兰夫人形容又憔悴了些,似乎日子过得并不十分舒心。贺兰琬皱着眉头,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方才海棠果然没有说错,贺兰府的人,确实在今夜宴席的受邀之列。
太平朝贺兰夫人身边的席位逐一看去,长孙、独孤、上官、阿史那……长安城中叫得上名姓的那几家,全都来了。她目光又扫到了大殿的另一边,杨、武、裴、韦、薛……薛绍一手扶在案几上,另一只手按着胸口,正低低地喘着气。他身上那件深绯色的圆领襕衫,已经被汗水浸得微微湿透。
薛绍这是怎么了?
太平站起身来,想要去看一看他,忽然又停下脚步,伸手招过一位宫娥,低声吩咐了几句。
宫娥很快去而复返,在太平耳旁低声说了两句话。
太平闻言,微微皱起了眉头,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挥了挥手,说道:“你下去罢。”
宫娥很快应声退下,太平抬眼望着薛绍,渐渐沉下了目光,握着金樽的指尖也微微泛白。她知道薛绍酒量极好,平素喝上三坛五坛,也决计不见醉意。这回他难受到胸口发闷,少说也被灌了几十坛子下去。她想起方才宫娥说过的话,目光愈发暗沉。
什么叫“薛郎素有才名,今夜当即兴做赋一篇,以助圣人之兴”?
什么叫“醉到深处自然笔走龙蛇,一刻不写便罚酒一樽”?
这些人真是……真是过分。
太平砰地一声搁下金樽,朝薛绍那边走去。此时席间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官员们又大多是绯袍,她一身绛色的罗裳,却也并不十分引人注目。走到薛绍近旁时,她恰好听见一位碧衣少年扬声说道:“驸马出身河东薛氏,素有蓝田公子盛名,为何今日竟做不出一篇赋?”
薛绍按着胸口,低低喘了口气,眼神也有些迷离:“今夜确是不成。”
碧衣少年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的折扇,指着身边七八位少年郎说道:“今夜我们全都做了赋,可就只剩下你这一篇,便能凑成一本集。薛绍啊薛绍,你莫要自污了声名。”
他一路折扇遥指,每指一位,便有一位少年点一下头,展开手中写满字的宣纸给薛绍看。薛绍低低地喘着气,右手捏着案角,几乎要将那块木头硬掰下来。他身边的少年们不是在吟诗作赋,就是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就连刚才陪在一边的那位戎装少年,也已经直挺挺地仰倒在案几下方。
碧衣少年一路指完,又指了指薛绍眼前的金樽,口中说道:“诺,一刻钟的时间就要到了。你今夜真的宁可像顗兄一样醉倒在茅厕里,也不愿做上一篇赋来助兴?”
薛绍摇摇头,有些艰难地说道:“不是不愿,实在是不能。”
“哈。”碧衣少年啪的一下,将扇骨在手心里重重一打,又指着薛绍说道,“你薛绍吟不成诗、做不成赋,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昔年你在蓝田县一夕成名,将我们几个全都压了下去,堪称惊才绝艳。怎么今夜你反倒推三阻四,说自己做不成赋?”
他环顾四周,对一众少年说道;“你们相信薛郎这番托辞?”
一众少年齐声说道:“不信。”
碧衣少年哗啦一声展开折扇,轻轻摇了两摇:“来,给驸马斟满,今夜本公子非灌醉他不可。”
旁边随侍的宫娥应了声是,执起白玉壶,缓缓将金樽注满。薛绍微微喘着气,抓起金樽,将琥珀色的酒液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烧得他极为难受,连视线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朦胧间,薛绍似乎听见一个柔和的声音问道:“公子贵姓?”
太平从席间转了出来,望着眼前一众少年,目光有些冷。
碧衣少年上下打量她一番,没认出这位公主,只略略向她拱了拱手:“免贵,姓韦。”
韦,京兆韦。
太平轻笑一声,从薛绍手中取过空荡荡的金樽,又从宫娥手中取过白玉壶,满满地斟了一杯,双手高举,柔声说道:“令月代夫君,敬韦公子一杯。”
碧衣少年听见令月二字,表情微微一僵;接着又听见夫君二字,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看看太平又看看薛绍,啧啧两声,又吩咐命人取来金樽,满满斟上,也陪太平饮了一杯酒。
那一众少年当中,忽然响起了极轻微的嗤笑声,又有人压低了声音说道:“不愧是驸马。”
只短短五个字,已经极尽讥讽之能事。
薛绍蓦然抓住了太平的手腕,力道之大,已经在她的腕间勒出了几道红痕。他低喘着气,又低声对太平说道:“多谢公主替臣解围。只是今夜之事,过错在臣一人身上,莫要牵连公主受累。还请公主回席,等日后,再容臣一一分辨清楚。”
他停顿了片刻,有些艰难地说道:“只是今夜,却是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