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静静地望着他,许久之后,才低声说道:“好。”
宫中是常备弦乐的,薛绍不多时便从外间取来一尾琴,然后回到太平跟前坐好。他褪去一身戎装之后,便换了件淡赭色的长袍,玉带束腰,宽大的袖袍偶尔拂过琴角,很有一番从容优雅之态。太平支颐卧在榻上看他,眼中透着一抹极淡的笑意,低低吟道:“宫阙九重深几许,鲜衣怒马,弦弄清谣,问谁家郎君年少?”
薛绍动作一顿,又慢慢地擦拭着那一尾琴,有些不自然地说道:“莫要胡说八道。”
太平轻轻咦了一声,有些讶异地望着他,又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她凑到薛绍近旁,吃吃地笑道:“我从前还未发觉,你遭人调……之后,竟然会这般窘迫?薛绍,薛郎,你在长安城中、蓝田县里,难道从来不曾感受过满楼□□招?”
薛绍似乎是被她那句“调……”给问住了,神色愈发地不自然起来。他低低说了声“莫要胡闹”,又在琴弦上试了几个音,然后将话题远远岔开:“公主想要听什么起音?”
太平揪着他的衣袖,不依不饶地嘟哝道:“你还未曾回答过我的问题。”
她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然后在他耳旁低声笑道:“你说你不擅乐理,可我对乐理却更是一窍不通,哪里懂得什么起音?薛绍,薛郎,我的驸马郎君,你就这么想回避这个问题么?好好一个蓝田公子,面容俊朗的世家少年郎,哪里会……嗳!”
薛绍搁下那尾琴,将太平横抱到榻上卧好,然后低低咳了一声,正色道:“莫要胡闹。”
他按着她的肩膀,看着她在自己怀里扭来扭去,最后乖乖地不动了。薛绍隐然松了口气,起身下榻,忽然被一双手臂环抱住腰身,然后便是一声低低的轻唤:“薛绍。”
她低声问道:“这些话,是你不能同我说的么?”
她的声音很柔很软,带着略微的低哑,在他耳旁一声声地回荡。薛绍微抬起头,喉结微微滚动了几下,有些艰难地说道:“我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隐瞒公主的。”
他慢慢覆上她的手背,握紧她的手,低低地说道:“但有些话,我着实说不出口。”
薛绍的体温略高,掌心也有些微烫,触到她冰凉的指尖时,不知不觉便攥得更紧。太平略略抬起身子,枕在薛绍的肩膀上,轻声问道:“既然没有什么可以隐瞒我的,又为何不能同我说?薛郎,我不过是想听你一句实话。”
她一声薛郎叫得无比熟稔,带着微微的柔婉,在薛绍心底慢慢地沉淀下去,化成最浓郁的颜色。
他闭紧着眼睛,慢慢摩挲着她的指尖,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以公主的聪慧,又如何看不透我的心思。你想要听凤求凰,我会去学来弹给你听;你想要我进宫陪你,我会陪着。你所想要的,我全部都会给你。”
——连我的心,也一并给你。
他慢慢握紧她的手,一点一点分开,声音变得愈发沙哑:“公主聪慧,若非能够看穿我的心思,也断然不会问我这些话。但是公主,我是男子,有些话是很难说出口来的。”
太平低低唤了一声薛绍,想要同他说些什么,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口。她看着他走到那尾琴旁,略微调弦,然后铮地一声,柔缓的琴声如流水般倾泻开来。
一曲《凤求凰》。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她怔怔地看着薛绍,耳旁一遍遍回荡着那首凤求凰,翻来覆去地想着他那番话。她想要同他说一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薛绍专心望着眼前的琴谱,半束的长发垂落在肩膀上,晕染开一片浓郁的墨色,琴声也愈发流畅宛转起来。
他偶尔抬起头时,眼中那抹不加掩饰的炽烈,几乎要将她灼伤。
琴声渐渐地低了下去,他将尾指按在琴弦上,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她,声音低低地回荡在宫室里:
“你想要听实话,我便同你说实话。我年少时心高气傲,谁对我说的话都不会放在眼里,更不会放在心上,只需要当作清风拂过便罢。方才你问我,为什么会感觉到困窘……”
他闭上眼睛,十指按在琴弦上,一字字艰难地说出口来:“因为是你。太平,因为那人是你。”
“若是换一个人对我说出那番话来,无论是外间侍奉的宫娥,又或是街上胡乱拉过来的一位女子,我都断然不会感到窘迫,甚至会感觉到愤怒。但你……但你……”
“太平,你对我所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会用心去听用心去记。不为其他,只因为那人、是你。”
薛绍十指牢牢按在琴弦上,紧闭着眼睛,指节微微有些泛白。方才那一席话,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琴声不知不觉地停了,余音缭绕在房梁之上,经久不息。
太平静静地望他片刻,微垂下目光,低声说道:“唤我阿月。薛郎,唤我阿月。”
她渴望听到他低唤她的名字,用那种低沉且略带些沙哑的语调。从她初嫁给他的那一刻起,她便一直都在渴望着,听他低声唤她的名字。
薛绍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太平许久,才低低地唤道:“阿月。”
他似乎是有些不习惯,叫起来有些微微的生疏,也微带着一些沙哑。但那一声阿月过后,又似乎有些什么东西一下子冲破了桎梏,如同洪水一般冲闸而出,熨得他心底微微发烫。
阿月。
薛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