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裹之中,是一口刀。冷眼看去,质朴平凡,但西门庆只是一目之下,就觉得有一股锋锐之气,砭人股骨,就象是英雄惜英雄,好汉重好汉那样,只有识货之人,才能从这把刀不起眼的卖相中,看出那切金断玉的本质来。
若只是寻常的锋利,倒也罢了,西门庆眼尖,早看到在那绿鲨鱼皮的刀鞘上,用金丝镂出一个魏碑的“杨”字!
这一下,不由得西门庆不浮想联翩。
却听蔡京悠然说道:“去年正月,有一人在天汉州桥当街卖刀。有个市井泼皮,叫做没毛大虫牛二的,过来试刀。第一试,砍铜剁铁,刀口不卷;第二试,吹毛得过;第三试,杀人刀上没血——试到第三次时,那泼皮把出无赖面目,要恃强夺刀,卖刀人却是虎落平阳不受犬欺,引刀一挥,将那泼皮杀了,果然刀上没血!四泉,你可知卖刀人是谁?”
西门庆指着刀鞘上那个“杨”字,沉吟道:“莫非,这卖刀人姓杨不成?”
蔡京抚掌道:“正是!此人姓杨,名志,乃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也曾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只因失陷了花石纲,又当街杀了人,英雄落难,被刺配到北京大名府去了。东京人口顺,把这故事编成了话本说唱,老夫听得多了,倒也记得。”
西门庆暗暗点头:“我说这蔡京老儿一朝宰执,怎会记得杨志卖刀这类琐事?原来是听话本听来的。”
蔡京长叹道:“杨志被刺配大名府,他那口杀人的宝刀,也被没官入库。但晋时张华见斗、牛之间有紫气冲霄,雷焕便从丰城寻到了龙泉、太阿两口宝剑,可见这宝刀宝剑,也是随时应势,非英雄不至,其英华不现。今日听四泉说起,山东之地罡星犯于分野,老夫便想,莫不是这柄宝刀,也到了出世之时?因此老夫便派人去了开封府,以三千贯钱将这宝刀赎了出来,赠与四泉,壮豪杰回山东之行色!”
西门庆心花俱开,暗道:“若有了这口宝刀,把去送与青面兽杨志,这祖传之物存亡续绝之恩,岂同等闲?那杨志心气再高,也非要他扑翻在地,口称西门庆哥哥,纳头便拜不可!呵呵!呵呵!”想到得意处,几乎便要放声长笑。
蔡京见西门庆面庞上的喜色呼之欲出,便知道自己这礼物送到了窍要之处,忍不住便有些老人特有的洋洋得意泛滥起来,笑着道:“宝刀在前,四泉何不拔之一试?”
西门庆早已跃跃欲试,但终究还是先假惺惺客气一番:“太师金玉之体在旁,哪有小人拔刀之余地?若惊了玉体,岂非罪过?”
蔡京长笑道:“想当年老夫初为钱塘尉,也曾上樟亭旧址赏那钱江之潮,但见惊涛来似雪,一座凛生寒,数十人中,唯老夫面不改色。今日四泉你且拔刀,试试老夫胆色,比昔年如何?”
西门庆听蔡京语气中颇有傲岸狂侠之意,心中亦不禁感叹:“古往今来,奸佞之臣,宁有种乎?”当下拱手道:“既如此,有僭了!”说着大踏步上前,提刀在左手,右手便往刀柄上一搭,深深吸了一口气。
缓缓调息数下,西门庆默默感应心、意、手、刀之间的契合情状,待觉得圆满之时,左手大拇指一按绷簧,右手若有若无的一挥,“呛啷啷”一声响亮,厅中一阵寒气扑面,那柄沉寂多时的宝刀,终于重现锋芒。
西门庆定睛看时,但只见——昔时插草标于未路,今日亮英姿于明堂。刀如秦镜,横一泓秋水,刃似切风,闪万缕毫芒。只说是飞天流星,星芒聚影;又看似贯日白虹,虹影凝光。埋没于官府库房,多少委屈急同人诉;超拔于英杰掌握,万千豪气欲与君商。当是时,权相侧目,也惊心,也动魄;在此处,英雄奋气,可进酒,可飞觞。看今朝,威压相府寒贼胆;待明日,走遍天下斩贪狼。
杨家祖传宝刀果然不凡,一刀在手,那股沙场血战,生死锋镝的杀气弥漫而出,厅中众人,无不变色。
西门庆心中一动,却想道:“我若是此刻回刀一击,要杀这蔡京,真是易如反掌一般。这一刀,却斩是不斩?”心念如闪电般连转,厅中杀气陡然转烈。
突然,听到蔡京在旁大声吟哦起来。西门庆侧耳听时,却是唐代元稹的一首《说剑》。蔡京兴起处,一边洒然轻踱步,一边朗声背诵道:“……我欲评剑功,愿君良听受。剑可剸犀兕,剑可切琼玖。剑决天外云,剑冲日中斗。剑隳妖蛇腹,剑拂……”背到这里时,突然寂然无声。
西门庆心中了然,知道下一句正是“剑拂佞臣首”,这却叫蔡京怎能背得下去?
心念一动,“刷”的一声,西门庆引刀回鞘,心中思忖道:“这蔡京虽然颠倒黑白,以刀为剑,但他心中,却骗不过自己,他也知道自己所做所为,乃是大大的佞臣!你身上既然已经有了诛心之刃,我今日又何必画蛇添足来杀你?”
当下朗声一笑,喝彩道:“好刀啊好刀!有了此刀助威,这番回到山东,办起事来必然更加彪虎生翼!”
转回身来看时,却见蔡京背对着自己,佝偻着身子,却似受了无形的天雷击顶一般。翟谦见蔡京气色不对,早已上前扶住了他:“老爷……”
蔡京拍拍他的手,摇了摇头,心中一阵颓然:“唉!老了老了!想不到我蔡元长,已经再没有当初钱塘尉之时,临潮色不变的那股英锐之气了!那三个字,却叫我怎能说出?却叫我怎能说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