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法严苛,足下若是误了军务,不知要受什么惩罚?”
高长卿清冽的声音将他唤回现实之中。天色暗得早,高长卿站在榻边拨风灯里的火烛,长身玉立,气度闲雅,姜扬看着他的侧脸“啊”了一声,“其实,也不会怎么要紧……”
“哦?不会有惩罚么?”高长卿调笑,“不是赶着去么?”
姜扬也笑,“公子又要套我的话了!”
“足下误会了。我只是在担心。”高长卿在榻边坐下,黑白分明的眼睛牢牢锁着他,“自卫相掌权以来,国中法制繁琐,西府军为卫相草创,大概有很多规矩吧。我听说,徙人从军报到,迟到三天当斩,足下若在限期之内不能完成机要军务,可会有性命危险?”
“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等我这腿好了,与公子罚酒三杯。至于军法……公子不必担心我,我不会受惩的。”说罢朝他眨了下眼睛。
高长卿一愣,随即淡笑。姜扬看他笑里带上了点苦意,不知为何心下一动,突然撑起来凑近他耳旁,“其实本来不是什么非瞒不可的事,只是现下容某身不由己,他日一定与公子据实道来。”
高长卿笑着点了点头:“我也并不想强人所难。”
姜扬见他一瞬间眉目舒展,不觉看痴了,只是高长卿立马又恢复到冷冷清清的神色,让他觉得很是可惜。
高长卿又问:“足下年少从军,可吃过违法乱纪的苦头?”
姜扬笑:“当然有。谁都不是生来就是兵。实不相瞒,我原本在国中做虎士。”
“八百虎士?国君的近臣?”高长卿故作惊讶,心中却想,果然与自己猜得相差不远,“那么说,足下原来是贵族子弟咯?”
“什么近臣,不过是守卫宫门罢了。贵族……传了那么多年,又是小宗,有什么可贵的?”姜扬哈哈大笑,拿自己取乐,却没有一丝窘迫。高长卿不动声色地顺水推舟:“从虎卫调离到西府军,相差云泥吧。”
姜扬点点头,“西疆军事频繁,条件艰苦,自然没有办法与国中相比。虎卫都是贵族子弟充任,虽然也有军法,但刑不上大夫,即使犯了过错,惩罚也相对较轻。刚从虎卫调到西府军的时候,我这个老兵都乱了方寸啊——我还因为在军营中跑马被鞭笞过。”
高长卿蹙眉:“竟有此事!”
姜扬哈哈大笑:“这在军中都是家常便饭。不过,说到底,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卫相这么做,一定也有他的道理。西府军如今军容整饬,战力非常,严法功不可没啊。”
高长卿摸了个底:姜扬虽然出身贵族,但是多年从戎,对政事大略比较生疏,倒是更熟悉实行上的细节问题。他见过民间疾苦,与国人、奴隶、徙人为伍,对法家改制还是抱着肯定的态度。姜扬言谈间还没有提到过卿大夫,不清楚他对贵族的看法,还要再探。
高长卿口风一转,改问他从军的经历。姜扬显然对此更感兴趣,他从戎多年,见多识广,肚子里有不少奇闻异事。高长卿深谙说话的门道,多听少言,不露声色地奉承两句,两人相谈甚欢。
期间高长卿让黑伯端来晚膳,依旧是一碗清水,一盅鲜汤,一盘白面饼,一人一鼎肉。不过这一次却是猪肉。高长卿不动声色将鼎双手奉到他面前,指着一方鲜亮的红肉问,“这肉割得可方正?”
姜扬坦率,“割不正不食,这年头还有人守这个规矩么?只有儒生们才跟着孔丘这么做吧?吃肉就是吃肉……”说到这里突然一顿,“公子莫非是儒家游学的士子么?容某人这可真是太失礼了!”
高长卿笑着摇摇头:“足下说的是。吃肉就是吃肉,哪里用管什么仪节。来,尝尝我家老的手艺。”说着用小刀替他割下一块,乘在食盘里。姜扬夸赞不已。不过,虽然他话说得粗糙,用起饭来还是比车外那群徙人奴隶要有教养得多。高长卿看在眼里。
方才一试,他已经明白,儒家那一套,姜扬不懂,那就更遑论王道了。
高长卿很明白,先王之道,是要用礼仪来约束的。礼不单单是繁缛迂腐的形式,它事实上更是一种生活的方式,是人民的风俗。民风好礼,则将贵贱之序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让人时刻记住自己是什么身份,该做什么事,使君像君,臣像臣,父像父,子像子,这是比法家提倡的法更为精细奥妙的身体控制。只有恪守礼仪的民风,才能撑起像周公时代那样稳定的政治秩序。现在这样烽烟四起,民有争心,就是礼崩乐坏的结果。
不过,道不同,也不妨。姜扬只是个军人,他就算是心中有道术,恐怕也浅白,一切但凭直感。王道精深,慢慢讲给他听,也许有一天他会明白先王的道统,理解自己的苦心。甚至他不明白也无妨。姜扬似乎并不在乎走哪一条道,只要让他看到实效,只要能细致地与他辨明利弊,他都能兼容并蓄,这样也好。这样的人,看似精明,其实是很好欺骗的。只要让他信你,他会信你的全部。
姜扬放下餐刀,有些难为情地指着自己的脸:“我是……哪里溅到肉汁了么?”
“嗯?”高长卿一愣。在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