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帮我夹些菜上去。”
“……好。”
我白日静坐,夜里很晚才能睡得着。而每次我睡着后,都不曾梦见她。
也许她当真去得如此了无牵挂,就如同她临死之前所言,她此生再无遗憾,便可以选择不再同我梦里相见。
为此,我睡得越来越晚,有时可以一整晚都靠在床头,听外头积雪压断枝桠的声音。睡着了,我反而瞧不见她,我若是醒着,大抵还可以多念一念她。
我明白,往后的时间将会无穷无尽,不老亦不死,而她不在我身边。我很怕有朝一日,她的面容,声音,身影会抵不住漫长岁月的消磨,而最终变得模糊起来。
我很怕,是以,只得在黑暗中日日描摹她的模样。
只可惜,她平素那张素雅却又略带清妩的面容,隐在镜花水月之中,似隔了一层雾,我总也瞧不透彻,看不分明。
五日之后,我缚眼的白绫终于被尹墨寒除去,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浓重的药腥味。
尹墨寒将屋子里的门窗都关上,轻声道:“阿瑾,外头雪光很大,你眼睛许久未见外界的光,切勿操之过急,免得暴盲,还是暂且先适应屋子里昏暗些的光为好。”
我闭着眼,在尹墨寒的搀扶下,坐在桌前,尹墨寒给我拿了一面铜镜过来,道:“你慢点,慢慢地睁开眼。”
眼睛微微启开一条缝,又阖上,启开,又再合上,如此反复许久,有柔和的光涌进来,面前的景致终于从昏沉沉一片,变到模糊,再一点点地变得清晰起来。
我伸手,将铜镜正了正,瞧见了铜镜中红似滴血的一双眸子。
盯着那双红眸看了许久,那双红眸也好似讥讽般地回看我。
我勾起一抹笑,道:“尹墨寒,我这样子是不是很吓人,很难看?倘若走到街上,孩童见了也是会哭的。”
“哪里有。阿瑾,你美极了,同你娘亲一般的美。你很像她。”
“谢你这蜜语甜言。”
“我是说实话。阿瑾,我不会骗你。”他面上的神色,严肃非常,落在我眼中,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怜。
我淡道:“这些天得你悉心照料,如此,我还要感谢我娘亲给我的这张脸了。”
尹墨寒沉默了下来,我道:“你去取一条质地薄些,可以透光的白绫过来与我。另外,你替我将笔墨纸砚拿来。”
“好。”
很快,我要的东西,尹墨寒都一一地陈列在了我的面前。
我提笔,写了一封书信,折叠好,交给尹墨寒:“将这封信带给我姑姑,司函。她的宅院就坐落在青萱郊外,你跟踪我们这么多天,想必这些事,你都晓得。”
“我晓得。”尹墨寒垂手,却并不来接书信。
我一哂:“你怕她。”
尹墨寒静静立着。
“你怕她会杀了你。”我笑道:“战鬼族的琅琊大将军,你便只得这些胆色?还是你心有愧疚,不敢去见她?你若无颜见她,便将这书信丢在她的院中,她宅院内外影卫环伺,他们会将书信呈给她的。”
尹墨寒这才道:“好。”
我提笔,又给雨霖婞写了一封信,递交给他:“我们之前在青萱的那套租赁宅院,你原也偷偷摸摸去过,你去将这封信交给我的朋友,雨霖婞。”
“她现在当真会在那里么?她寻不到你,兴许便离开了。”
“不会。雨霖婞,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一定会在那里等着我和……洛神,哪里也不会去。”
尹墨寒点头:“好。”
我搁下狼毫笔:“之前我要你整理的烟云海相关线索,你可曾准备好了?”
“我已经将烟云海的一切相关,详详细细地写了几页下来,现下就搁在我房中的书桌上,里面还有我绘制的烟云海地图。阿瑾,你莫要担心,我说过,我会帮你的,烟云海藏得极其隐秘,我会给你带路。”
“如此最好。你走罢,那些东西,我待会去你房里拿。”
尹墨寒道:“好。”
虽是这般说着,他却不动。
我睨着他:“你还有何事?”
他声音低低的,仿佛低到了尘埃之中:“我可以……可以摸一下你的脸么?”
良久,我道:“可以。”
他缓缓地伸出手,冰冷的掌心覆在我的脸颊上,蕴含春雨的眸子水雾晃荡,面上则露出一抹惘然的笑意。
我端坐不动,任由他抚摸,而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没有出声,不过我晓得他的口型,大抵是在说:“韶儿。”
尹墨寒的掌心并未在我面上停留很久,他拿开了手,将两封信揣进怀中,转身,推门走入了外面的雪地里。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我面对着铜镜,看着镜子里那张脸,红眸刺目,面色宛若冰雪一般冷冽。
我甚时候,也有了这般冷酷似霜的面容。
以往她替我梳头的时候,常会笑着说:“乖媳妇,你这张脸,瞧起来柔柔的,看了就叫人想欺负。”
我那时会满脸羞愤地回她:“难怪你总是欺负我。”
如今,没有人,会再欺负我了。
再也没有。
拾起桌上那条软薄透光的白绫,将其覆在眼睛上,在脑后系了一个结。
望着镜中模糊的自己,我轻轻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