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六日,杨家三老太爷已在前一日出殡,杨府里上下刚刚能够松口气。
然而,一天之内,大同县里却突然陷入一阵恐慌,城里百姓人心惶惶,富户豪门皆闭门不出。
原来,几日前五堡已然修筑完毕,御史大人便下令从镇内驻军中调拨两千五百名兵卒前往屯戍,此际御史大人在军中已然不得人心,常县令劝他再招新丁,却依旧不被采纳。
御史刚直,笃信大同如今军心涣散,便是这帮领国家俸禄的军人,在其位,而不行其事,下了狠心要根治这不正之风。
军士们皆认为五堡离城百里,敌至便孤立无援,等同送死,都不愿前去,参军便奉御史之命严令催促,更将诸卒队长抓来杖责。
如此一来,直到二十六日,城外积怨已深的驻军骤然哗变,一起杀死参军,聚集于焦山墩。
有消息传来,御史立刻慌神,怕叛卒于外寇勾结,已派遣手下指挥,连同知县常大人出城招抚诸卒。
大同今年夏日的天空,却并不明澈,灰蒙蒙的直从无疆无界之处漫漫地压下来,直压到人心里。
清沅拉开槅扇,“忘忧,你还是再去前头问……”
忘忧正侧耳听着一个丫头与她说话。
“怎么了?”清沅问。
忘忧脸上神色有些犹豫。
“清雪呢?她又跑到哪里去了?”
来传话的小丫头一溜烟跑开了,忘忧动了动嘴唇,“是五姑娘吩咐来传话的……怕您动气……”
清沅的眉头开始紧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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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快步走在廊下的主子,忘忧提着步子跟在后头,吸了一口气,还是鼓起勇气说出来:“姑娘,莫怪奴婢多嘴……您这些日子以来,待五姑娘,确实是……奴婢知道您是关心她,只是有些话。大夫人说得,府里二姑娘三姑娘都说得,您却是说不得的啊。”
清沅停下脚步。
忘忧继续:“您也是太小心了,五姑娘到底也不算不晓事的。您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夫人都不能帮您拿主意的。她如今生生在屋里憋了这么些日子,也怨不得她想出去走走,这才一时冲撞到别院贵人的马车……您还是要敛些脾气才是啊……”
“我看起来像是生气么?”清沅平静地问她。
忘忧不知该如何回她。
“你说得对,”清沅说:“我有时候,的确太过自以为是了。”。
她待清雪。自然是当作妹妹,可是从未想过,人家是不是视她为姐姐。
其实从上辈子开始,阮清沅就知道,她其实是一个相当容易被情感、被情绪所左右的人,哪怕重生一世,也很难做到冷眼旁观,古井无波。
“走吧,总要去给贵人道个歉的。”清沅还是回复到了正常的脚步。
忘忧也在后头松了口气。
清雪正小心地坐在圈椅上,看见清沅进来。有些畏惧地朝她看了一眼。
清沅叹口气,过去摸摸她的头,轻声问:“身上有没有磕着哪儿?”
清雪摇摇头,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忘忧赶紧过去安抚她,笑着说:“五姑娘可不能再调皮了,瞧瞧这脸上,也像花猫似的……”
内室转出来一个青年男子,穿着细布的直裰,眉目秀致。气质舒润,如淡墨远山。
轻裘缓辔踏地来,不减襄阳晋羊祜。
莫名的,清沅能感觉到。此人虽并不似江篱般有贵公子翩翩fēng_liú,不染尘埃的韵味。却是有那等罕见的,如羊祜般,万军丛中依旧指挥自若,血腥沙场仍然眉宇不动的无双气势。
若他不是显得如此羸弱的话。
忘忧倒吓了一跳,不想竟是直接见到了这位贵人。而她家姑娘……她转眼望去,清沅已经偏过头来。
顾蘩秋身边没有丫头,只有一个灵秀的小厮,此刻正瞪着眼盯着阮清沅直打量。
忘忧见了,觉得这小幺儿也太失礼,立刻起身挡在清沅面前。
木川这才低下头来。这家的姑娘,也太眼熟了。
清沅也自然认出他来了,虽然离当日徐国公府的赏花会隔了有一段日子,她那时又乔装过,却不能保证当日这个拉着她倒茶的小厮没认出自己来。
不过现在,遮遮掩掩的还不如大方些。
她拨开忘忧,向顾蘩秋说:“家妹年纪小不懂事,冲撞了贵人,还望恕罪。”
一阵平静。
“无妨,令妹只是贪玩。”
声音是微微的低醇,十分从容。
见面两次,却不知道这是何人。清沅壮着胆子问:“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旁边的木川立刻说:“我家少爷是定北侯府世子。”
定北侯世子?清沅心里一震,从日后状况来看,此人是******无疑,却是那藏得极深的。
她对他的观感果然没错,他日后杀伐决断,沿用酷吏,剪除江氏党羽,清理朝堂势力,此等手腕,活脱脱便是一个“鬼见愁”。
甚至可以说,这人是凭着军侯的身份,行朝中权臣职权,已破坏祖制到僭越的地步了吧。
没想到,看起来却是这样一个年轻人,与想象中完全不相同……
顾蘩秋一向是善于观察人的神色的,他察觉,这个小姑娘脸上,露出了一丝十分诡异的表情,大约可勉强称之为……失望吧。
他轻轻闭了闭眼。
清沅表现地倒也镇定,想起来原来那日定北侯府丧礼上遇见他,竟是赶上人家的发妻亡故。
不过,人家也不会记得她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