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了。

终于,是父亲的一通电话帮他剜掉了心头的那颗朱砂痣。父亲的电话使他想起了久未回去的家乡,干涸贫瘠的土地,父母过早衰老枯皱的脸、长年皴裂的手和永远佝偻着的肩背,想起上到初中品学兼优的妹妹却不得不为了她中断学业、到永无止境劳作、没有休息没有娱乐也没有未来的黑工厂打工……他又想起今天白天男同学嘲笑他的话,人家齐云爸爸可是省建委的实权干部,那是什么样的人物!连公务员都可以随意给女儿安排——是啊,他和齐云根本就是两路人,只是阴差阳错,曾携手走过一段路。这已经是他一生中至奢侈至甜美的一件事,如今过去了,他再留恋也是无谓。

他没想到齐云还会再打电话给他。接到齐云的电话时陆忧正在人流熙攘接踵摩肩的招聘大会上,挂着一脸笑酸的肌肉向各个用人单位发简历。手机振动起来,他看见上面显示着齐云的号码,立刻手心冒汗。跑到招聘展馆的一角,把双手在洗得发薄的白t恤上擦了擦,才接起电话。

他轻轻地问:“齐云?”

连声音都不敢太大,怕这是一个梦,更怕把自己从梦中吵醒。

齐云告诉他:她要去支教了,而且支教的地点就是离他故乡不远的同是国家贫困县的一个县份。陆忧惊诧之余,几乎是在火光电石之间,他就懂了齐云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是为了和他更接近!

会吗?陆忧的手心再次冒出了汗,滑腻腻得几乎抓不住电话。他不敢确认自己的想法,怕自己会被嘲弄为自作多情。满胸的汹涌澎湃撞得他胸口生疼,可从小以来的固执的自卑和冷淡却在他和她之间砌成一堵寒冰的墙。

他甚至说不出一句得体的话来,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然后,不知道该说什么的他再次陷入沉默。招聘大会嘈杂的背景声,加上丝丝的电流,共同汇成一个黑洞。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爱、他的希望、他对于生活曾有过的一丝美好的幻想,都被这个硕大黑洞吸进去,吸进永无止境的黑暗中,再也不见影踪。

他是那样哀伤、无奈和绝望。那边,齐云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飞快地对他说了一声,“要赶火车,不聊了。”就哐当一声挂住了电话。

他捏着响着忙音的手机,一个人站了很久。

几天之后,陆忧又遇上那个中年妇女一样碎嘴的男同学。男同学先是旁敲侧击地向陆忧打探他和齐云还有什么“后续进展”没有?得到陆忧断然的否定之后,男同学又详详细细地向他形容了一番齐云挂靠在教育局下西北支教的风光,包抱全局规模的欢送会,齐云那篇才情并茂的申请书,齐云在本市教育界内成为优秀青年的名气。甚至省委大领导在某一次会议上对齐云的青眼有加,不知何故也被这个如同猎犬般嗅觉灵敏的同学得知。

“什么叫营销?这就叫营销!瞧人家齐云的爹,怪不得做大官,真不是一般人的魄力和手段!唉,投胎也是门技术活儿,你我这辈子算是完了。”

陆忧一向不高兴听这样的话,可是这次,他默默地没说话。心里涌起一股淡淡的酸涩。他和齐云在大学里是那样“郎才女貌”的一对佳侣,没有任何人感觉到他们有哪怕一点不般配之处,可是一到了社会上就完全不一样了。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涌动着一股对于齐云的古怪的妒意。

天气渐渐地凉了下来,陆忧再去找工作时穿上了那身齐云半哄半送的推给他西装,不知是否那身西装给陆忧带来的好运气,几天之后陆忧就接到了一个通知上班的电话。

当然工作并不是多么理想,甚至和他大学里学得顶呱呱的专业没什么关系,那是在一个汽车城里做销售代表的工作,每月起薪也只有一千元。这份工作如果对于大学刚毕业时的陆忧来说,他还会考虑接不接受,可是现在,陆忧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希望这个工作成为一个良好的开始。

陆忧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西装去汽车城上班。他高大英俊,衣服在他身上显得熨贴无比,一进汽车城的大门就引发了一群销售小姑娘的“围攻”,十来个妙龄少女“呼拉”一声围上来,有个胆大的还上前来挽住陆忧的臂弯,弄得陆忧面红耳赤,尴尬万分。

费了好半天功夫陆忧才向这群热情的女孩子们解释清楚:自己并不是前来买车的豪客,而是和她们一样的汽车销售代表。女孩子们失望地纷纷散去,有些恨恨地小声嘀咕:“哼,可惜了一副好皮囊,还以为来了个高富帅!”另一些则频频回头留恋地望着陆忧的脸,一边向顾客推荐车辆一边还不忘记向陆忧的方向张望。

第一天快到中午了,有位脸上好似写着“一切尽在掌握”几个大字的男人走到他面前,点拨了他几句,并简明地告诉他:1000元底薪,一个季度要完成最低销售额30万元,完成后另有5的回款提成,如果完不成,直接滚出汽车城大门。

那个男人满头浓发皆向后梳成大背头,戴着茶色的眼镜,身材高大。他自我介绍姓邓,是本汽车城的销售总监,也是陆忧现在的直接上级,陆忧和其他销售代表一起尊称他一声邓哥。在那以后的一天内陆忧数次打量着邓哥在宽敞明亮的销售大厅里踌躇满志转来转去的身影,邓哥的背影也和他的脸一样透出坚定的有把握的气度,陆忧暗下决心:做男人就要做邓哥那样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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