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问秋楞了一下,双手托着披风,目光在上面缓慢移动着,脑子里无数个念头滚来滚去。
以至于在他几乎将披风上每一个花纹纹路都印在脑子里之后,才发现礼匣底部还有一张茜色花笺。
茜草汁将纸张染成浅浅的红色,笺眉随意压着几朵茉莉,小小一张,却香气盈鼻。花笺之上,是一行秀气的簪花小楷:
“……承蒙深恩,无以言谢,思及自入伯府未尝为叔动针黹,实乃不孝,遂制披风,期为叔稍御风寒……侄媳渠氏敬上。”
沈问秋拿着花笺,目光几乎粘在上面,笺上的每一字,都深深刻入他脑海中。
出嫁的媳妇为长辈缝制衣物是很正常的事,普通百姓家男人的衣物都是家中女眷缝制,如伯府这样的高门大户,自然不需要女眷们辛苦地操心一家子男人的衣物,平民男子一年可能就三四套新衣裳,但贵族男子却可能三四十套都不止,女眷们再勤快也满足不了。所以这种人家一般都会专门养些做衣裳的绣娘,家中无论男女主仆的衣物基本都是由绣房所制。
但一般针线好的女眷每年也会动动针线,为家中男人亲手缝制一件衣物,不为省钱,只为表达对亲人的关切。
宜生的针线活很好,能绣花也能裁衣,虽比不上专业的绣娘,但在女眷中也算不错的了。刚嫁入伯府那一年,她就给沈承宣以及沈问知、谭氏和老国公——那时老国公还在世——都亲手制了衣裳,但后来跟沈承宣关系冷淡,她便不再为沈承宣制衣,只每年为其他长辈做件衣裳,虽然跟谭氏关系紧张,但也从没落下她的,因为这是宜生从小受的教育。
宜生嫁过来第一年老国公就去世了,后来又跟沈承宣关系冷淡,因此后来几年,宜生也只是给沈问知和谭氏做衣裳,倒是很轻松。
而二房那边毕竟隔了一房,再说两房人向来不合,因此宜生也没想过自讨没趣儿地给二房长辈做衣服。
至于沈问秋,一来同样隔了房,没必要,二来则是为了避嫌。毕竟虽然名义上是叔叔和侄媳,但却是一般年纪,衣裳这种贴身之物,还是要尽量避避嫌的。
所以,宜生从未给沈问秋做过衣裳。
沈问秋每次外出回来给各房送礼,宜生回的也多是文房四宝和佛经佛珠,同样是为避嫌。
但这次,她却送了亲手做的披风。
沈问秋已经很久没穿过家人亲手做的衣裳了。
他的亲生母亲柳氏是个心思敏感细腻的女子,又好像总是忧郁着,日日哀缠多病躯,夜夜愁挂罥烟眉,不食人间烟火一般。柳氏虽然疼爱沈问秋,但却从未为他做过衣裳,一来她不会做,二来……沈问秋也想象不出母亲安静贤淑地做针线的样子。
后来柳氏去世了,就更没有人为沈问秋做衣裳了。
唯一一件“家人”为他做的衣裳,却是老夫人刘氏所做。
那是柳氏去世的第二年,也是沈问秋弃文从商的第一年,他第一次离开伯府,像个普通的行脚商人一样,去那些穷乡僻壤的地方,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低价收取货物,再跋涉千里到繁华之地转手高价卖出,赚的其实就是辛苦钱。
第一趟买卖做成回到伯府时,他下巴长了胡子,皮肤变黑便粗,身上的衣裳也破旧地不成样子,除了依旧挺拔的身姿,几乎没了半点往日伯府三少爷的翩翩少年的影子。
他为伯府里的每一个人都带了礼物,他们嘴上说着感谢、夸奖的话,然后送来几乎没半分诚意的回礼。
左不过茶叶布匹之类,还都是普通不值钱的货色。
只有两件回礼不一样。
一件是宜生的。宜生得知他信佛,因此特地去护国寺请了个平安符,又请方丈加持开光,然后将这平安符作为回礼送来。
在外行商之人,最重要的其实不是赚多少银子,而是能否平安归来。这份回礼是用了心的。
而另一份不同的回礼,则是来自老夫人刘氏。
那时刘氏早已搬入刘园,她像个隐形人一样,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老伯爷去世的时候,她甚至没有表现出多悲伤的模样,她深居简出,每日在她的刘园里种瓜种菜,甚至还种起了庄稼,劳作后就虔诚的诵经礼佛,专注地不问世事。
按理说,沈问秋应该不喜刘氏的。
若没有刘氏,他的母亲柳氏就是威远伯府唯一的、毫无争议的女主人,而他也将是伯府唯一的嫡出少爷,沈振英百年之后,这伯府和爵位都将是他的。
但因为刘氏的到来,柳氏成了“平妻”,沈问秋也从嫡长子变成嫡次子——甚至在某些人眼里,论先来后到,刘氏才是无可争议的原配嫡妻,沈问知才是真正的嫡子,而柳氏和沈问秋,论地位都要低刘氏和沈问知一等。
这样看来,伯府两位夫人以及她们所出子女之间似乎应该是势同水火的。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刘氏在伯府的存在感很低,当年她以那样轰动京城的方式回归,最后皇帝亲自出面,令刘柳二人不分尊卑,皆为平妻,这才结束了一场闹剧。虽然貌似和平收场,但京城的闲人们满以为以后能看到伯府两位夫人斗地你死我活的场面,但事实上两人却几乎不怎么见面。
刘氏从一个农妇摇身变成伯府女主人,但她的心思却似乎并不在重夺丈夫的心上,她常年吃斋念佛,从不主动到沈振英跟前来。而柳氏更是贤惠,她甚至常常规劝沈振英多去刘氏房里。
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