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一如当年地带着笑进门满意而回,虽然身体较之前在宫里看到时又好了些,用膳时拿着筷子的手却隐隐有些抖。即使他走得很稳,李德全仍是全程随侍地搀扶。饶是如此,这一番几年难得一聚的小型家宴仍是父子皆欢。
我和女人孩子们跪在园门前,看着胤禛的袍摆随行在侧。李德全明显落下两步,倒是胤禛小心托扶着康熙的手臂,父子二人渐渐走出视线。
恭敬地垂下头双手交叠在腿上,仍能听到渐弱的对话,儿子提起养生之道,父亲满口开枝散叶……低沉嗓音就像他们在园子里看风景时,只是那时说的是佛语高远,此时多了些人间温情。
康熙走后,徒留一座被热浪蒸晒的圆明园,还有小心谨慎伺候过后暗自吁气的众人。
看着由贴身丫头扶着走向各自住处的大小女人,拉住转身迈进房门的胤禛,“叫人去唤苏太医跑一趟吧。”
他眼中有些不解,只闪了下便抿唇不语地瞥了眼随侍门边的高无庸,小高躬了身快速走远,步伐不逊当年。
我该相信他早看到,就像康熙也看到了,所以笑得颇有深意。
苏太医的诊断结果在日落前送到我手里,方子却是两张。
高无庸低着头做出解释,“苏太医来时正巧年侧福晋在武主子那儿。”
难怪……看了眼两张药方,虽是都为安胎倒有些不同。年氏的日子更长些,只是从几味药材上看,貌似武氏的身体比她要好。
胤禛坐在一旁也不接过,只交待让人依方煎药,高无庸便领了方子悄声退下。
无谓笑他或是不开心,康熙要的就是这样,而他要的就是我要的,也是胤禛要的。
将近三个月的身孕,她自己不知道吗?搁在往日或是别的府里,哪个女人不巴巴地享受起来,这年氏倒是转了性子?
让解语去两位新晋准额娘那儿分别嘱咐好好休息并免了每日起早问安,我早早躺在床上,看着外面渐逝的夕阳却看不见房间外那片让人心情开阔的水域。辗转数次迷迷糊糊看见一道背影,熟悉又有些陌生,远远地站在一团光影下背对着我。
我努力跑过去伸手去拉,竟然看见自己的手变得很小,犹疑间她竟笑着转回身。我的眼睛酸得来不及反应已哭着扑上去。
她的手环在我肩上揽着不停哭的我,轻声地劝温柔地哄带着让我心安的笑,“想哭就哭,哭完了要快乐的笑。你是笑意啊,展笑意,爸爸妈妈最疼的笑意,怎么能不笑呢。”
我忍不住哭得更加肆无忌惮,使劲地叫了两嗓子喉咙像着火一样疼,发泄似的死命哭叫。拍在我肩上的力度由轻渐重,托着我脑后让我仰头对视。
唤出口的妈妈消失在突然不见的光影中,我努力摆出的笑僵住,只看到微弱烛光映照下的面孔。胤禛的脸色不好看,紧绷得能看清唇角胡须的轻微颤抖,叹着气拉我靠进怀里,一下下拍着我的背,像梦里的妈妈那样轻声唤我的名字——笑意。
早就封存在心底的记忆瞬间唤醒,不知梦里身是客,还是梦醒后。
夏至这天,举家迁回雍亲王府。短短两个多月时间,随行的马车竟扯了长长的一条街。漫长的两个月,回府的马车上已多了两名要为他生儿育女的小女人。
茂密树冠传来蝉的鸣叫,声声入耳,不分昼夜。乌咪凑热闹似的专注于发出声响的树,攀爬缓慢便蹲在树下嗷嗷叫。墨晗抱着孩子坐在我的小院,看两个破坏力超强的儿子追着猫尾巴乱跑,怀里的女儿咯咯地笑。
哄了几个孩子睡下,我和墨晗靠在窗前看外面的大日头,吃着冰镇的西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低头绣着荷包图样,眼角眉梢总带着温柔的笑,我靠在软塌角落看着她手中翻飞的针线晕晕欲睡。
门外轻微的吵让我立时清醒,看了眼仍在睡梦中的孩子,示意墨晗安心坐着便出了屋。
一路急走到武氏房中,年氏正坐在床边轻声安抚,攥了帕子的手擦在她脸上。成串的泪珠仍是不断滑落脸颊,让我相信孩子真的没了。
接过丫头递来的药到了床边,梨花带泪的小脸直直看我,那双总是欲语还休的眼睛失了神采,哑着嗓子唤了声福晋又无声哭起来。
“好生歇着,你还年轻,身子最重要。”若是换了胤禛,也会这样说吧。
这一句后竟是无话,只有断续的饮泣,还有叹息。
与年氏先后走出院子,我看着她挺直仍是纤瘦的腰背轻抚还未隆起的平坦小腹,转眼看向安静回廊,“你这身子也快四个月了,若是辛苦便好生养着,多让苏太医来看看才是。不如,这段日子还是让兰思来……”
“谢福晋关心,既然爷把家交给了绣纹,自当用心打理。当年福晋也是这么过来的,想来,绣纹也可以。”
她的坚定写在脸上攥进手心,这般性子我还能说什么?点点头不再言语,嘱咐她以身体为重,转身离开。
胤禛听说武氏的孩子没了,交代年氏仔细照顾,便与往日一般靠在塌上看书,直到窗前染成了橘色才拿着书转到床边。
点了蜡坐在他腿旁,忍了一下午仍是说不出,好好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这家不再是我管,自然有人会去操心,即使康熙德妃不怪罪,也是胤禛时隔多年终于盼来的子嗣……看着滴下又风干的烛泪,无语依然。
“你且好生顾着自己,旁的事自然有人打理,除了你这院子,多的事不用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