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艘大船,载过太多人,太多货,去这世上很多地方,经风破浪。
帆,早已换了,不是当年的黑与红。金黄之色,皇家独有。
弘晖立在船头,遥遥望着前方,那些过去如潮水般涌来。
少时的记忆并不深刻,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总有新的替掉旧的,太多的新奇经历充斥着每分每秒,直至将空掉一角的心日益填满。身边的人来了又走,有些擦肩而过永不再见,有些只一驻足便是一生一世,逐渐成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不可或缺。
记忆的神奇不在于记得多少,而是遗忘了多少。那些原以为久远得无从忆起的过去,早已刻在心底,那些人割舍不断,即使相隔千万里。额娘,阿玛,皇玛法,十三叔,十四叔……都是血脉至亲,偏又不能承欢膝下。
弘晚走近时,他正临风阖目,任脑海中的记忆跨越十数年,自京城到杭州,不知来往过多少趟。走的那年,身旁一个亲人都没有,懵懂的年纪匆匆离家。后来,被阿玛自杭州接回京城,恍如隔世。再后来,是同额娘、十三叔一道,风风雨雨三四载。现如今……
谁曾想,今日得与自家兄弟同船而行,却非当年模样,彼此皆已成家立室。
夕阳渐落,风吹过,波光潾潾,洒了一整片的碎金。
船头一袭颀长青色,袍裾翻飞。另一道浓墨般的身影立于其后,暗红花纹婉转延伸卷于其间,若隐若现如同花开。
弘晚站了很久,直到弘晖唤了他一声,提步行至身畔,比肩而立。
弘晖侧目看他,移不开视线。
弘晚一笑,抬臂揽上肩头,“大哥这船好威风,这才算是皇商吧,比当年的九叔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弘晖未接口,眼中相同笑意,在他背上拍了拍。
兄弟这身行头,一如当年。
弘晚哪里得来的?弘晖不得而知,未见有人再穿过这一身,却十足肯定出自当年之手。阿玛的那一件?许是吧。
若是当年,阿玛也在这艘船上……弘晖摇头而笑,哪有那么多的如若,根本不可能。那一年,将至杭州时,阿玛曾来过,最后还是带着幼弟回了京,天涯海角。
“二弟。”
弘晖唤得很轻,弘晚回得亦然,诶了一声,再无下文。兄弟俩相视而笑。
暮色渐浓,风愈劲,船帆转了方向,行速便慢了些,船体随波逐流般,稳稳前行。
弘晚撩了袍摆盘腿坐于甲板,弘晖跨前两步蹬住船梆,利落地踩上去斜坐其上,随手解了腰后系的小酒壶,喝了一口丢给弘晚。
弘晚如他般仰了一口,冰凉之感滑喉而过,微微的酸中带着丝刚烈,依然难掩清爽畅快。赞了声好,笑叹:“大哥不止船好,酒也别致。”
弘晖撑着膝头看他,半歪着头,“白雪,一种清酒,额娘不喜欢,嫌酸,行久说当地人管这叫男人之酒。等你得了空闲,咱哥儿俩一道去喝个痛快。”
弘晚调整了坐姿如弘晖般闲适随意,摇摇壶口,再饮一口,“一言为定。”
夕曛暗淡,成群的乌鸦自天际飞过,盘旋于岸边林间,啼声不断。
“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弘晚低吟一句,抬头望过去,远得几乎看不到那片兀自盘旋的黑影,看清兄长眉间神色,同是思乡难掩,倏地站起身来,“大哥且先坐着,弟弟去取箫来,再拿些酒,如此良夜,你我兄弟今儿便喝个痛快。”
弘晖低眉一笑,随手拍了下腿旁的围木,弹开个暗匣的小门。
箫,琴,酒,无一不全。
弘晚帮他一一取出,干脆对坐于船头围栏的另一侧,你斟我饮,一来二去,好不自在。
弘晖持箫旋了一圈,问他:“吹个什么调?”
“听大哥的。”
弘晖挑眉望向天边,弘晚看着他,很有些与阿玛对坐的感觉。兄弟间,若论形似,无人能比大哥更为肖似阿玛,从小到大,私下里不知听人道过几回,换了他时便是神似,形态步伐乃至神情,无一不像。
箫声一起,他的神便归了位。看上去极为普通的竹箫,音色淳厚,自低入高,柔和圆润。
弘晖骤然收了音,递过去,笑问:“会了?”
弘晚接过,也笑,“试试。”
弘晖抱琴于腿上,朗声笑道:“合一曲。”说罢,十指抹挑间琴音已起。
弘晚一怔,凝神听着,除了风吹帆响,便是船行水波,曲声悠扬,天地合一。接了弘晖眼色,执箫抵唇,琴箫一和,更添了些不同以往的恣意畅快。
弘晖唱的,咬词嚼句,弘晚没听过,听不懂。
歌声一住,弘晖玩笑似地向他解释:“原是额娘和十三婶哼着玩的,说是广东那边的白话,听得多了,就记住了这几句,倒忘了正经怎么来的。赶明儿你见了十三叔,让他唱给你听,比这劳什子好听,一股子的江湖味儿,就跟看到他老了之后的样子似的,洒脱又自在。”
说罢,琴音继起,学着胤祥的样子摇头晃脑,拉开嗓子便唱——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记多娇。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待最后一句时,带笑双眼望着弘晚,“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弘晚随他哈哈大笑,置了箫,添满酒,兄弟二人举杯对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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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