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身鸦青棉质长袍、浅绛色缎面马褂的江华出现在新世界门口。他常来,熟人多,一路走一路笑容可掬的与认识的人打招呼。
荣梓孝见了忙起身相迎。
江华与父亲生意上合作较多,荣梓孝对他并不陌生。而他也正如一位慈祥的长者一般,对荣梓孝嘘寒问暖,极为亲热。
“让事情绊住了脚,来得晚些,误了开篇了。”江华落座,刚听了几句便不无遗憾的道:“今天演的长篇《玉堂春》是新编的,已经很多人向我推荐了的。”他对荣梓孝道:“你父亲在世时,也跟我来这里听过赵老板的评弹。只不过你们这拔年轻人,喜好这一口的少了许多。”
荣梓孝彬彬有礼的给江华倒茶,含笑点头。
江华又道:“我们两家是世交。我跟你父亲也认识了有几十年了。所以,我有话就直说,咱们也不弄那些拐弯抹角的虚礼。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最早我起家的时候,非常艰难,东拼西凑的才开起了一家纺织厂,砸锅卖铁还欠了一屁股外债。那时候年轻,没经验,被人给摆了一道,差点走投无路要跳黄浦江。当年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在上海毫无根基,求爷爷告奶奶,也没谁肯帮忙。还是在别人的介绍下认识了你父亲。一个下午谈下来,他认定我能翻身,当场拍板资助了我两千银元。两千银元,在当时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有了这笔钱,我才得以渡过难关。所以对于你父亲,我一直是心怀感激的。”
荣梓孝略微有些吃惊:“这件事我还是真是今天第一次听说。”
“是啊,他这个人不爱出风头,也不喜欢张扬,做了好事多不肯让别人知道。不到一年,我连本带利的把钱还给你父亲时,他说原也不图回报,要求此事至此为止,让我以后不许再提。”江华慨叹道:“你父亲这个人啊,虽然性子倔,但心肠好,这一点,就是与他不对付的人也难以否认。只是我这么多年看下来,上天从来不给心地好的人好活。你说他去世的时候才多大年纪,眼见你们兄弟都长大成材却永远享不了这该享的福了!”说到这里,他眼圈仿佛也红了。
江华虽是一直面对戏台,但显见思绪早就不在评弹表演上了,提起往事,他唏嘘不已,连声叹息,似有万千感慨。
荣梓孝对江华的印象,从来跟上海滩其他白手起家的生意人没什么不同,狡黠、圆滑,无利不起早,满口生意经,并不比别人更奸诈,也不会比谁更良善。而且他也从没认为,江华与父亲的关系有多亲近。工作上的合作虽然很多,但私下里很少往来。当然对于父亲来说,生意场上与他关系好的人似乎也确实不多。
江华解释道:“其实,以你父亲对我的帮助,原本我们两家应该走得更近些。只是你父亲这个人,吃亏也是亏在太仁慈上。他对人太好,哪怕是些不入流的工人,也是如此。头些年的工人大罢工,要不是我从中斡旋,恐怕他难以全身而退。可也正因为此事,他与我都疏远了。原本我是一片好心,都是一个行当,如果不能利益均沾,难免会有人横生事端。可你父亲非要做这个出头的椽子,结果引人非议,落得个被孤立的境地。”他叹气道:“我跟你讲这些,一是让你不要误会。虽然你父亲的有些做法我不认同,但在我心里,对他还是非常感激并尊重的。”
看到荣梓孝点头,江华满意的道:“另一层意思,也是希望你以后不要走你父亲的老路。既然你已经接手了你家的生意,难免会有类似情况发生。你要吸取教训。前人失脚,后人把滑。我想,以你的能力,定比你父亲更有出息才是。”
他拍拍荣梓孝的肩膀,亲昵的道:“我对你有信心。我看待你,其实是跟我儿子得文差不多的。”他话里暗示的意味已经足够明显。听了这话,荣梓孝只有苦笑。莫说江月容已经明确的拒绝了他,就算是有一天,他要叫江华一声岳父,江华的这些说法和做法他也难以苟同。
从小耳濡目染,他从不认为父亲的做法有什么错。接手家族生意,全面了解之下发现更是如此。归根结底在于,各人的出发点不同,认识也不相同。有些人认为,只要开出的工资能保障工人的基本生活足矣。反正劳动力这么多,这个活你不干也有别人干。殊不知,往往一家子都只靠这一个人的工资来维持。一旦工人有个头疼脑热,或意外事故,那么整个家庭都将陷入困境。
父亲的解决办法是鼓励以家庭为单位,雇佣全家能做工的劳动力。表面上看,这种做法增加了工资成本,但是结果是,因为稳定了家庭收入,免除后顾之忧,这些家庭往往对工作和工厂是极为忠诚的。至于其他如为工人增加安全措施,不允许工人工作超过一定时长的做法,则因为在上海绝无仅有而引人非议和侧目。
他的这种做法有人嘲笑为傻,也有人讥讽为卖好。这种特立独行的行为,在其他纺织厂老板眼里,更被视为洪水猛兽而遭到摒弃和厌恶,这也是父亲在生意场难交朋友的原因,所剩的只是利益关系而已。
荣梓孝完全能理解父亲的做法。且不说,他乐意在能力范围之内力所能及的帮助别人,就是从工厂的长远利益来看,工人岗位固定,流动少,对于工厂的稳定和减少培训成本也是有好处的。只是他没有必要当面驳斥江月容父亲的意见,何况人家看起来语重心长,完全是出自一番好心。
“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