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我住在宫中。慈善宴会之后, 外间事务渐繁,往往五六日才来住一日, 最近更是十数日不曾留宿, 回了丽春台, 竟生出了些许陌生,然而一回了寝殿, 便又找回了旧日感觉,甚而比往日里还更觉熟悉亲切,一倒在床上,便再也不想起身。
说来好笑,儿时总觉得偌大宫禁如同牢笼,一心盼着要出宫,偶然去街坊、市集, 甚至城外田垄上待一待,都觉快活自在,真到了这年纪, 却反而觉得宫中比外面更亲切,皇宫固然是个巨大的牢笼, 攫取了□□,同时却也给了我无上的安全感,好像只要待在这里, 就还被置于羽翼之下,巍峨庄严的宫墙虽将我与世隔绝,却也牢牢地保护着我、安慰着我。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静静地等到了入夜,四面的光都寂了下来,连人声也悄悄地没了,外间没有人,只留了一盏小小的烛火,指引着夜晚的方向。
阿欢就在这小小烛光中走了进来,坐在床头,一如从前的许多夜晚,我看见她才觉得安宁,默不作声地向内挪了一挪,等她一同躺下,她却不动,只将手覆上我的手,轻声道:“出去走走罢?”
我顺从地起了身,赤足随她走到廊上,月光如一潭死水,安静地积在地上,她举了一支小烛,牵着我走到边沿,将小烛立在柱后,自己靠着柱子坐下,双腿在廊边荡来荡去,又偏头来看我。
我随她缓缓地坐下,小心翼翼地将腿伸出去,坐得向内些,足尖倒还不至于碰到廊下花木,裙摆却无可避免地垂在了上面,只能小心地用脚去挑开,以手提裙,再又坐好。
阿欢两手撑在后面,仰头看天,天上没什么星星,只有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朦朦胧胧的,像是雾气中的电灯,我也仰着看了一会天,脖颈酸痛,便又垂下来,揉了一揉,并不曾有缓解,索性向后一仰,躺倒在地,阿欢也随之倒下,一手牵着我的手,道:“那一年在汝州,你夜里也曾带着我去外面看天。”
想起那一晚,我便不觉脸带笑意:“一晃眼已许多年了。”多年过去,许多东西都已变了,幸运的是,她竟还在。我偏头去看她,她的侧脸在月光中更显得宁静柔美,待我看她的时候,也慢慢转了头,半看着我,半看着月色,用手比划:“那时候你才这么高…还不及我肩膀。我一张开斗篷,你就被裹在里面,连头也露不出来。”
我不服气:“那时我明明已与你差不多高了,是为了配合你,所以特地矮着身子钻进去的。”
她笑:“胡说八道,明明是你不及我高,不信,你去问崔二,她那样偏袒你,也肯定说实话。”
我对她吐舌头:“她才不是那样的人呢,一定如实说明——是我与你一般高。”为免争论,蓦地坐起,将身子挺得笔直:“就算那时候你高也没用,现在我比你高了,你来比比,看到了我肩膀没?”
阿欢白我一眼,将手挽在我手上,借力起身,慢慢一比,比我略矮些,不过我将头一仰,两手在地一撑,身子微微离地,便高出一截了:“肩膀都不到,啧啧。”
她呸了一声,用力将我一扯,扯得我坐回地上,自己立起来,两腿骑在我脖颈上:“依你这么说,你才到我腰。”
我不怀好意地看她,两手向上扯住她的手,仰头向她笑:“到腰最好,方便。”将头在她腿间来回摆动,她本是虚架在我身上,被我一动,便脱了出去:“没正经。”
我爬起身去追她,奈何她躲在柱子后,追来追去追不得,又不敢闹出大动静,只能隔着柱子与她调笑:“正经是什么,能吃么?”她又呸了一声,神情警觉地向后缩了一步,我窥了时机,猛地喝了一声:“仔细灯!”
她唬了一跳,扭头后看,被我一把抓在怀里:“自己放的灯,在哪个柱子后都不记得?”将她搂在怀里,瘦瘦小小的,真像一只鸟儿,若不搂得紧紧的,总怕她飞了似的。
她挣我不脱,急得跺脚:“我有话和你说,你却只顾着闹!”
我早洞悉了她的伎俩,对此嗤之以鼻:“要出来看夜色的是你,比高矮的是你。前面都没话说,闹不过我,想起有话说了?”
阿欢道:“几日见一面,说正事前,先温存一下都不许么?若是这样,下回也不要见了,使人传个话就好。”
我见她像是生气了,便讪讪放了手:“说罢。”
她却趁我不备,将脚一踮:“比你高!”待我要再捉她时,猛地向我怀中塞了一物:“看这个。”
我只见是一沓纸札,夜色朦胧,看不清写的什么,转身拾起小灯一照,便怔住了:“是…我从前写的那些…事?”这纸上是我为免自己忘记而写的许多前世的事,以及臆想中所谓“更好的世界”的那些事,有经反复斟酌而留下并付诸实现的如慈善堂、军学,也有过于异想天开被我抛弃的如造蒸汽机、研制导弹、男女同校的九年义务教育。
我自己那里的经整理之后已全部烧掉了,没想到阿欢还替我留着这么多,其中许多还是最原始的版本,譬如我手上这张,就以简体、英文和拼音写就的有“人人平等、男女平等、民主自由”的理想,这理想前世中都未能在这土地上实现,现在却出现在我,这天下最不与人平等的权贵之一,的手中,未免令人觉得讽刺。
我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纸,好半晌后,才抬起头来又去看阿欢,她两手背在身后,低了头去看自己翘起的脚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