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春初, 冰雪消融,草木正稀疏。
穆莳就站在小径的尽头,遥遥瞧着这面。
他全然不是初次见面时跳脱桀骜的模样了,年岁大后, 沉稳内敛起来,唯独双目灼灼, 似乎被摩去了所有棱角的玉石, 只在不经意间见着暗暗流动的光。
贾瑛被他这般看着, 蓦然慌乱起来。
这两日, 先是被四个丫鬟八卦, 又是被黛玉逼问,她们年轻懵懂,所以好骗,她却在一次次说的时候, 隐隐察觉到有什么不对来。
贾瑛攥紧了手袋边沿,下意识转身便要折回去。却听到身后人道:“你今日离开,往后还有机会再见的,只是那时,是不是有旁人, 纵然我再如何费心, 总有算不着的。”
贾瑛听他这话十分恼火,也顾不上心里那点别扭了,朝他步步走去,面上冷笑道:“你这是威胁我了?”
穆莳不接话, 只仔细觑了她半刻,忽然认真起来:“上次同你分开时,恰是危急关头,却也两相无恙,我便想,怎么再见,姑娘见了我便要转身就走。”
他又叹道:“情急之下激了你,是我的过错,却也让我明白,有什么关乎我的事叫你为难了,”他将声音放轻,说得上是小心翼翼,“发生了什么?”
贾瑛被他说中,心里一时涌上委屈来,却碍着面子,心里隐隐不愿在他跟前落了下风:“那时你送我的会真记,叫我母亲发现了。”
穆莳吓了一跳,他这会才想起自己以前不知轻重,送了人家不少旁人看来有问题的书,现下年纪,他是决计做不出那样事情来的。
他心知,面前的人实际上与自己相差不大,不愿敷衍她,更摸不准她是不是明白他那点心思,便揣了更多小心来,又因着当局者迷,生了不少心慌意乱来。
他磕磕绊绊道:“这本是我引的祸,你,你家中若是为难你,若你愿意,我可担下一切。” 这着实难住他了,一时不知道该问未来岳母是不是知道他了,或者说会不会影响她家中人对他看法,还是他这会说出愿意负责会不会被贾瑛误会。
他又急忙道:“我心中无半分勉强,甚至十分乐意。”
他一席话说完,就见贾瑛一脸惊讶看着他。
贾瑛这下被他这番话明白了个全,见他慌乱如少年一般,不知为何心里反而安定不少,绷不住笑了:“我要是被家里为难,你现下还能看见我吗?那书被宝姐姐帮我掩盖过去了。”
穆莳见她恢复了往常,放下心来,转而说起正事来:“阿瑛,我这里有本食谱,你定然感兴趣。”
贾瑛扬眉:“我才被发现了一本会真记,你就又送书给我,什么居心?你不怕等大哥哥回京,我向他告状?”
穆莳将手里的书递给她:“不过食谱,有什么问题呢?”
贾瑛将信将疑接过了,打开后,不过扫了一眼就涨红了脸。
“你,你在哪里弄到这书的?”
她手中的,就是她们前些日子诗社第一次集会的合集,甚至她刚好翻到的就是她写的序言,那里头她还毫不收敛照搬了面前这人的推荐。
穆莳假情假意叹道:“我当初可是毫不藏私告诉你的,想不到最后连功劳都没落下的,还成了告诉你的不具名路人?”
贾瑛臊红了脸:“我,我难不成还要在上头写下你的大名不成?况且这不过是我们姐妹几个闹着玩的,也不外传。”
若是真的要印刷外贩,她也不会把他这些推荐写上去了。
她说到这里,忽然又有了底气来:“这只是我们几个小姑娘好玩,你说说,你是如何拿到这书的?”
穆莳笑意更深:“我是怎么得到的,暂不告诉你,你且先看看这纸墨,再说是闹着玩。”
贾瑛听了,仔细拈了纸页,抬头讶然看着他。
穆莳没有看她,反而认真,甚至说得上是严肃:“我看了,这其中的诗文着实难得,你的编布也十分出奇,书市还没有这类书册,若你愿意,我可以替你刊发,利率风险平分。”
贾瑛一时震讶在地,既为没想到他会与自己不谋而合,甚至是亲自来补上了她最缺的这一环节,更是为他在其中展露出的与其他人全然不同的态度。
就连宝钗也说了,这些不是她们分内的事,大家都只以为她们是在玩闹,包括知道她下一步计划的探春,也不过认为她是为了解决会费的问题。
不是的。
她自己心里很清楚。
她是个只看了第一回的人,虽然毫不在意的搅乱剧情,却不敢忘记第一回第一段的那句话。
——可使闺阁昭传。
她不将这书看做宅斗,不认为青春小女孩间的小嫌隙是勾心斗角,这些生动富有才情的女孩子,绝不是一个纸片一样的单一形象,更不想是婚后连名字也隐去,冠上了夫姓的某某氏。
所以她不喜欢林缃玉,所以她憎恶陈文道。
他们生在自由的时代,揣着各自的恶心目的,连一个清代心怀悲悯的男性作者都半分不及。
贾瑛心中情绪砰然胀开,撑得连喉言都酸涩起来,却只字都难说出口。
她怔怔迎上穆莳的目光。
他面容自然坦荡,无半分违心与奉承,更无一丝鄙薄或不解,甚至连往日的温和宽纵都不在,只是与她商谈的认真模样。
少年时,他愤世嫉俗,万事万物,着眼的角度便与他人不同些,如今是比她前世还要大的年纪,纵然静默内秀,其实什么都没有变过,只是不再叫人轻易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