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一片柳迷烟醉中,顾音感觉到自己在沉睡,但意识却十分清醒,清醒地感觉到眼前是绿波白蕊的淼淼春色,鼻尖是淡雅飘逸的缕缕清香。
却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她似乎在这万丈软尘中度过了千万年的时光,却懵懂毫无意识。
这样的混沌似乎要持续到瑶台崩坏的那刻,却被一声呜咽的哭泣声打碎。
那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不比一般缀玉联珠的小家碧玉,只作了几个流苏节,她软软的细碎额发被泪水浸湿,可怜地贴在脸颊旁。
顾音想仔细看那女孩儿的眉目,却似雾花胧月,怎么也看不清,索性转了眼看别处。
女孩儿身穿麻布做的粗制布衫,两节白藕似的小臂环膝而坐,削减的下巴抵在膝上,只一味压低了声音哭,在料峭春寒中被夜风吹得浑身一抖一抖。
这是一处破落的小院子,四面白墙黑瓦,院中一间破落的小厢房,连耳房都没配,显然是小女孩儿独居的地方。但一个人独居,没有奴仆伺候,却有着单独的院子,主不主,仆不仆,身份实在尴尬。
顾音忍不住想说别哭了,却发现女孩儿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伸出手,也仿佛隔了遥远的距离。她无力地躺回梨树上,看着眼前嫩白梨花中穿出了几支柳条,安静地听着小孩儿的哭声,衬着枝丫缝隙中露出的白玉盘流淌出丝丝伤感。
真是稀奇,居然会感到伤感。
虽然想不起自己是谁,但自古洪荒无穷尽的岁月中,“他”不记得自己有过这种感情。
不过是个稚龄小童,今日被谁欺负了,明日丢了个什么戏耍玩意儿,后日口舌争端,再往严重里说,亲人生老病死的,都能哭上一场。凡人嘛,喜怒哀乐,都是常态。
可顾音觉得“自己”很不对劲。
哭了大约半个时辰,女孩儿才安静下来,虽看不清双眼的模样,想必也是红肿的。
“哭有什么用。”顾音不由自主地嘟囔了一句,这才发现并不能控制自己的言行。
“嬷嬷。”女孩哽咽着憋出了两个字,接下来又抽泣得不成模样。
大概是她嬷嬷去世了吧,顾音心里想着,又听到那女孩儿开口:“嬷嬷,阿音不能杀她。对……对不起。”
顾音这才注意到廊下躺着的另一个苗条少女,看不清昏迷的神情,却能看到她手中尖锐的血刀,蜿蜒了一条踪迹。
那不是女孩的血,是刀尖滴落的痕迹。
事情豁然明朗,小女孩儿口中的嬷嬷,大概躺在里屋,是这血迹的主人。
“对不起,她是我姐姐……”小女孩儿平复了难以抑制的抽泣,看着门口的方向,一字一句在夜空中清晰得诡异:“我杀不了她,嬷嬷。你为什么要保护我呢?母亲跟父亲都不要我了,大小姐若是想杀我,让她杀便是了。”
顾音心底里冒出一个声音,因果报应,你不仁我便不义,这小姑娘也忒任人揉捏了。
“让人揉捏”的小姑娘终于变了个姿势,稍稍放松了一下因为久坐而僵硬酸麻的肌肉,起身慢慢往躺着的另一个女孩儿走去。
“大小姐,你醒来吧。”她声音沙哑,颤抖着双手试图推醒地上的女孩。
这只是一场争端,起因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想要她的命,而她认命。
那瘦小单薄的背影越发让顾音这个旁观者感到心疼,看着那个背影越走越远,心底像是猛然觉醒了一只野兽,恨其不争,怒其软弱,更多是对女孩推醒另一个人撕心裂肺的恐慌。
不!不能推醒她。心底的野兽在咆哮。
推醒那个孩子,意味着自杀。她答应过守护这个孩子一生,不能让她就这样死去。
顾音记不起自己是谁,也记不起这一切陌生的不属于自己的情感如何而来,但她还是清楚地感觉到了,那种从女孩身上传来的,浓烈的,绝望。
女孩想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因为这个世界容不下她。
顾音发了疯似的想触碰那个女孩,想把她拉开,想把她远远地带离这里。却隔着整个世界的寂静喧哗。
女孩看不到顾音的歇斯底里。但她仍在努力推醒另一个人,一个会取走她性命的“姐姐”。
像是过了一万年那么久,远处传来鼎沸的喧闹声,不知道谁伸手将女孩从地上抱起,也不知谁,闯进这个破落的小院,严厉地对着女孩说:“顾音!你们这是在闹什么?啊?来人啊……”后面的话语消失在嫦娥的桂花树下,天地间仿佛只有那一轮银月,见证了一个幽魂的悲伤。
这个幽魂在想,她是顾音,那我是谁?谁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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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周梦蝶。顾音在阴阳域万里鬼木中醒来的时候心里只有这四个字,她抬眼看到那张惑乱人心的脸,沉吟半晌,开口问道:“上一世,我十二岁那年,顾琪来杀我那天晚上,你在哪儿?”
我一直在你身边。温庭彦在心底回答她。
他看入她的眼眸深处,温柔地俯下身,贴近脸,在苍白的唇角印上温润的一个吻,道:“欢迎回来,我的阿音。”
假如我今生无力守护你,
就让我永远感到罪孽深重——
让我戴上枷锁,
让我在醒时梦中都怀着这悲哀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