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园在屋脊上摇摇晃晃的,许是由于极度紧张,大脑比往日兴奋了不少,思考得飞速。不知不觉,发现自己眉头已经拧成一团,用手揉揉,舒展开来。看着地面上几只跳动的萤火虫舞了又熄,心中席卷过一种真切的荒诞感。

慢慢琢磨着他这番话的可信度。史文恭这人从头到脚都写着“滑头”二字,他上下嘴皮一碰,编出什么传奇都有可能;但潘小园那日见识到的伊拉江南包道乙,可是真实存在的高手,这份记忆总不会有假。以此推论,照明教对这密信的重视程度,史文恭应该不会是在信口开河。

再看史文恭的神色,依旧是胸有成竹,仿佛他从来没想过,这个提议可能会引起的一连串地震海啸。

若他所说为真,且不论天下百姓买不买这个账,也不论柴进本人态度如何——潘小园觉得他多半会吓去半条命——如果梁山以此理由而反,则不得不拥立柴进为首。其他人能接受?

往日一道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兄弟,突然变成了需要三跪九叩的流亡皇帝?

宋江肯定不介意朝他跪拜;晁盖是肯定介意的。李逵要是没人拦着,肯定会直接拿板斧把柴进砍了。

潘小园想通这些,差点直接站起来,下一刻才想起来自己身在半空,半身一个趔趄,才又找到平衡。脑子里各样信息跟着涮了一回,彻底清醒了。

她讪讪笑笑,还是说出自己的判断:“不可能。做不到。”

史文恭笑道:“何以做不到?听闻沧州柴大官人为人最是和气,又是聪慧洒脱,要我奉他为尊,岂不比东京大内里那个只知道踢毬玩鸟的混混要强百倍?”

这句话,语气凝重干练,一点也没有往常的贱腔调,甚至颇有些正义凛然的感觉。

潘小园听着他如此一本正经地大逆不道,心中突然一空,觉得理解到史文恭的意思了。

柴进当皇帝可能不够格,但当傀儡,足够了。

至于是谁的傀儡……这个问题的答案,将伴随着无穷无尽的烽烟、兵祸、流民、枯骨。

也难怪史文恭在聚义厅时的顾虑。这种话哪能同时当着几位老大的面说。

周围的风变得忽冷忽热,明月隐了身,隔着一层薄云,笼罩着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不知哪里的烟火气息飘过来,带着黯淡的松木清香,带着起起伏伏的潮水般的不真实。

群星渐隐,雾气起来。潘小园不由得将披风裹紧了些。忽然发现,时间的流逝快于思考的速度,东方已经现出隐隐的蟹壳青,仿佛即将破茧而出的蝶翼。

身子好像已经适应了屋顶的高度,腿也没那么软了,底气也慢慢出来了。顺着他的思路,慢慢捋出一个完整的脉络。

“所以,史官人一力促成这事,又是为了什么?”

史文恭身子一仰,反而优哉游哉地双手枕在脑后,笑道:“难道在下在娘子眼里,就一定要是个利己小人吗?我就不能关心一下黎民苍生?”

潘小园心里嗤之以鼻,脸上礼貌地一笑:“所以官人那两万贯,也是为了黎民苍生而花的了?”

就算是快意恩仇的江湖豪杰,也没有人人腰缠十万贯的命。史文恭身为曾头市教师,自己多半攒不下这么多积蓄。这笔巨款,也代表着曾头市这样一个地方武装的态度。

史文恭轻笑:“娘子兰心慧质,史某无话可说。”

潘小园轻轻哼了一声。果然是想趁机分一杯羹的。

但就算如此,如果他没说假话,貌似也是一个双赢的局面……吧?

为什么选择现在来和梁山结盟?

到底还有什么隐瞒?

若是游说不成功,他给自己留了几条后路?

若是整个造反计划不成功,梁山还有什么后路?

这些话潘小园一句没问出来,只是点点头,漫不经心地问:“所以,能把我弄下去了吗?”

居然头一次不按套路出牌,史文恭有点惊讶:“娘子没有旁的问题了?”

小娘子被他掌控于股掌中,十分认命,一直是安安静静地听着。熹微的晨光下,整个面容都是柔和的,只有那柳叶般的眉平平舒展,眉梢十分干净地收成细细一线,给那张软玉般的脸添加了三分干爽利落。

史文恭忽然有些小小的不自信起来。他从来是个赌徒,从小到大,基本上还没有赌输过的时候。

潘小园微笑:“官人已经言无不尽,奴家知你的意思了,该传的话,都会传到。但奴在梁山人微言轻,要是大哥们最终不听我的……”

史文恭大笑:“那怎能怪娘子呢?只能说史某时运不济,眼看这花花世界烂到了根,却无能为力,不能救上一救。”

说毕,双手在腿上一掸,潇潇洒洒地站起来,冲着房顶下面的一片空气,轻轻一跃,走位风骚的落了地,抬头向上,朝潘小园做了个“请”的手势。

潘小园怔了好久,才不得不提醒他:“这个,奴家轻功造诣有限……”

太有限了,最多只能跑个半程马拉松。

史文恭袖子一拂,笑道:“娘子只管像走路一样下去就行了,在下虽然微末功夫,要能不让娘子伤着,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潘小园一口气噎嗓子眼里。这又是作什么妖,让她投怀送抱还是怎地?

她决定明天就去找人学轻功。但是眼下拿他没办法,咬着牙根道:“像你带我上来那样下去,行不行?”只是抓个手腕胳膊,倒还可以接受。连这都不会,算什么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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