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明白了。这些亲兵都是史文恭的自己人,就算目睹如此石破天惊之事,也会守口如瓶。
也明白了,为什么要安排她住得远离中军大寨。对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忙跟上。
陈桥驿她也不陌生。就在两个月前,联军进京“闹革命”之际,也曾攻打此处,在此驻扎。守驿的几百宋兵刀未出鞘,就一连串的投降了。
而现在,四周寨栅林立,远处狼烟缓起,已是十足的金军地带。唯有林中一座破旧小亭无人值守,借着灰白的月光,看到亭柱上往来旅客题写的诗文。有的笔走龙蛇,有的却活像小学生练字。都已随着墙漆剥落得斑驳了。
史文恭转过身来,朝她深深一揖。
“娘子果然如约而至。如此豪杰胆气,小人心悦诚服。白日里甲胄在身,礼数不周,还望娘子海涵。”
她还礼,手掌摊开,掌心一枚陈旧剥漆黑棋子,边缘打了个串红绳的小孔。便是她当日在梁山金沙滩畔,赠了史文恭的那枚。当时他说:“今日一去,江湖之远,不知何日能够再会。但求娘子一件贴身之物,留存身边,往后是个念想。”
射到城壕里的箭枝,竹筒里除了一封书信,便还附了这件东西。她拿到手的一刹那,就知道此行非她莫属,别人谁都替代不得。
本想把那棋子直接劈头丢过去,忽然想起是周老先生遗物,怠慢不得。悬崖勒马,抓回手里。
语调不客气:“史大将军三十万大军围困东京城,威风神气得很,但有召唤,奴家敢不来?”
史文恭假装没听出她话里的讽刺之意,依旧眉目带笑,跟她寒暄:“多日不见,娘子气色尤胜往昔。人多眼杂,此处也不是叙旧的地方。娘子若不嫌弃,屋顶高处决计无人注意。不如我们……”
头一次在梁山“密谈”,就是给她直接带到了屋顶上,倒是个最无人打搅的好地方。这次又想故技重施。伸出一只手来扶她。
她却面露难色,忸怩一斜身,双手有意无意的搭在小腹上。
“不必麻烦……飞檐走壁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史文恭一怔,微光中看不清她脸色,试探问道:“娘子身体有恙?若是需要药饵贴剂……”
她连忙摆手,“不必。”顿一顿,双颊浮上淡淡红云,犹疑说道:“但若是能让人……给我房里备点酸梅渍橄榄什么的,我……”
看他笑容慢慢僵下去,抬头一笑,一口气说道:“……又何必瞒你。我身怀有孕已三个月啦。时节不太巧,但也没法子。你休要跟别人乱说。”
一道无声惊雷。史文恭一只手伸出去,僵在当处,错愕道:“你、你……”
真真切切一个措手不及。想再多问两句,却又觉得问什么都不妥。难道问孩子是谁的?
她眨眼,“怎么,不恭喜我?”
史文恭面色白了片刻,才退两步,说道:“恭喜娘子。”
方寸微乱,再行礼,语气诚挚愧疚:“小人无知,竟还让娘子远道跋涉而来,实在是……无礼之至,罪该万死。望乞饶恕。”
见他躬身不起,她反而有些过意不去,笑道:“又不是多金贵的瓷人儿,一点路走不得?不怪你。你起来吧。”
不能总是等他按计划出牌。抛出这么一个重磅炸弹,但凡他还有点怜香惜玉之情,往后就不会欺人太甚。其实这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但史文恭在她面前,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一向都还算君子,因此也就放心大胆的撒谎。
三个月前的今天,她还在当街对峙赵构小屁孩儿呢,哪有时间怀孕。
再瞄一眼他神色,不像有怀疑的意思。史大将军武功高强、谋略出众,论起任何人生经历,怕是都比她丰富一大截。只有一件事,他绝对没体验过。
而她心里门儿清,月份编大了不行,编小了显假,三个月算是很安全的,身形上没法辨别出来。他能怎样,难道还现叫个郎中来验真假么?
抢到了道德制高点,再开口时,也就底气足了些:“我看这儿就挺安全的,不必挪动。史将军既然要跟我解释,那么求之不得,咱们长话短说……”
史文恭直起腰身,却没了方才的悠然自得,目光往她小腹上飞快一瞟,好半天,才提议:“既然娘子贵体有恙,依小人愚见,还是莫要操劳过甚。和议之事,可以推后,我保证不会提前出兵。”
说完,征询地看她一眼。
简直草木皆兵,潘小园倒哭笑不得了。也不知是自己敏感还是多心,总觉得他话里有点哀怨的意思。
不理会他的提议,敏感地抓住他话中的关键部分,问:“和议推后,四太子同意吗?和谈结束之前不出兵,单凭你一人,如何保证?”
史文恭笑笑不说话。她问得单刀直入,直抓重点,看来没有一孕傻三年的迹象。
再问一句:“兀术四太子,你真的认了他当主子?”
伸手指着远处的狼烟篝火,语气严厉,“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史文恭再笑:“娘子先请坐。容小人慢慢道来。”
小亭子里几个石凳,有些已经翻倒。她挑了个干净的,拂一拂,不客气的就要坐上去。
“娘子且慢。”
从容解下外袍,整齐叠了几层,铺在那石凳上,“请坐。”
她谢了一句,心里暗叫惭愧。自己都差点忘了自己的金贵程度。
作者有话要说: 埋伏笔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