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宁陵荒野。常胜军又一次溃败。数万契丹勇士丢盔弃甲, 折了二十里地,留下一路鲜血尸首。饶是上级军官严令冲锋,甚至下令后退者斩, 也支持不住崩溃的士气。
谁能料到!
金兵铁骑中簇拥的尊贵大将,不是完颜斜也,不是完颜宗翰, 甚至不是狼主完颜晟。而是一名须发斑白的契丹长者, 身披华丽黑貂皮袍,头戴虎皮帽,身系金腰带, 背后一张长弓, 胯`下一匹高大神俊千里马, 竟比金国贵族的做派还要富贵华丽。
他策马出阵, 马鞭一扬,声音嘶哑而微颤:“你们是哪路军队?”
说的是上京临潢府口音的契丹话。不仅常胜军兵卒大吃一惊, 军中的萧和尚奴、萧休哥、铎鲁斡、耶律九哥等少数贵族出身的将领, 脸色刷的白了。
不由自主喃喃道:“陛——陛下?”
金军阵中的契丹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大辽末代皇帝耶律延禧, 尊号天祚帝。只因当年傲慢过甚, 羞辱了女真酋长完颜阿骨打,以致亡国之祸,大辽灭国之时被金国俘虏,废去帝号,降为海滨王, 此后一直软禁在上京。
天祚帝亲眼目睹了大金国迅速崛起、蚕食他领土、杀伤他臣民、如今把他几乎当奴隶一般对待,早已壮志全无,在上京袒衣牵羊,跪拜金酋,只盼在金人手里偷一份安宁的风烛残年。
此时面对故辽军兵,想起昔日富贵恣睢的生活,也免不得老泪纵横。然而说出来的却是:“你们是契丹人,是我大辽臣民。大辽既已归附大金,你们——为何还要给曾与大辽为敌的宋国作战?”
常胜军虽是佣兵,毕竟是在天祚帝治下组建的佣兵;虽然换了数个主人,毕竟都还认得,天祚帝便是他们宣誓效忠的第一个主人。
当啷一声,有人手里的弓未拿稳,怔怔掉在地上。
“陛下……”
天祚帝身后,数个女真话语不耐烦地催促。天祚帝提高声音,叫道:“如今大金国才是我们契丹的主人。都勃极烈元帅有令,放下刀弓,投……投降不杀!”
数万金兵轰然大噪:“投降不杀!”
常胜军将领互相一望,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慌乱之情。硬下心来,大喊:“他不是我们陛下!他如今是大金海滨王,不……不是大辽皇帝!咱们不听他的!杀啊……”
然而金军把天祚帝、连同被俘降金的辽宫后妃、贵族、高官,一起推到阵前,形成了一座华贵的人墙。常胜军喊归喊,如何敢就此动手屠戮?
忽而有人认了出来:“萧……萧挞不也将军!你原来没死……”
“萧术者大人!元妃娘娘!”
“许王!那不是许王!——那是秦王!”
天祚帝身后,女真话低声命令道:“放箭。”
铺天盖地的箭枝,从一排前辽皇族背后汹涌射出,直击常胜军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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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辽国废帝做前锋,一面劝降,一面杀,主意是完颜宗翰想出来的,效果斐然卓著。常胜军头一次显得如此名不副实,心理防线在天祚帝一次次的喊话中逐渐崩溃。
两次雪地攻防战,常胜军岩州营被围困山谷,天祚帝亲自来劝降,坚持了一夜,兵士们杀了领头的军官,整建制出降。再过两日,前锦营爆发哗变,统领军官一连砍了百余人头,才遏制住事态,但士气已大幅下滑。萧和尚奴等将领纵然心急如焚,又如何能控制每一名士兵的心思?
纵然有朝廷方面的老将猛将合作指挥,甚至康王赵构亲自压阵,也只能是让溃败变得不那么难看而已。等到退守襄邑的时候,常胜军已减员过半。求援的信件一封封派出去,然而多被以逸待劳的金兵截获在半路。
天光渐亮,灰色的雪雾带着薄薄的橘黄色霞光,被寒风慢慢吹散,金兵铁骑又一次围在了常胜军营寨的战壕外面。前面照例排着一层契丹肉盾,照例进行着战前的“劝降”。
甚至,令昔日的宫女后妃,齐声唱起了契丹民谣。悠扬旷达的调子被风送到耳边,引无数男儿落泪,思念着那个回不去的故乡。
心志摇摆的兵卒要么已投降,要么已战死,剩下的倒都多多少少的坚定。握紧手中刀枪,互相激励道:“皇帝既已投降,便是咱们契丹的叛徒!况且……况且他也没养过咱们一日。如今咱们吃的是宋国潘夫人给的饭,自当为她效劳。”
却也有人幽幽说道:“咱们大辽国灭,难道宋国没责任?潘夫人如今赏咱们一口饭,约莫也是心怀有愧,算不上什么高风亮节。”
这种言论慢慢在军中流传,也不知是兵士们早有此心,还是金军派出的奸细来搅的浑水。
几名高级将领同时怒斥道:“男子汉大丈夫恩怨分明,潘夫人明明白白对咱们有恩,那咱们便不能恩将仇报。史将军在她手下都无怨言,你们倒都比他有见识?”
“你们别忘了史将军也是汉人!他们倒是都没上前线,躲在后头,单单把咱们契丹营推出来拼命!难说不是要把咱们消耗掉……非我族类……”
远处金兵大旗招展,战鼓擂起,弓响马鸣。常胜军却阵型不整,队伍里愁云惨淡,还在互不相让的吵架。将官们连番稳定军心的喊话,抵不过天祚帝的一声“投降”!
突然,身后一声短促的号角响过,一个清脆的声音朗声叫道:“谁说我没上前线,躲在后头?常胜军与我亲如兄弟,我潘六娘今日与你们同生共死!都给我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