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总算开口:“再问你最后一次。”
这问话更像是警告。他的眼底漆黑清澈,点点傲气藏在最深处。
潘小园连忙停在一棵大树前面,点头,表示自己完全想好了,就留在十字坡。
她觉得自己跟过去的潘金莲性格上还是有些共通之处,比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痴劲儿。
当然,这性格放武松身上或许更合适些,毕竟他曾经身体力行,实践过这十个字。
武松叹口气:“你就这么不……”
他当然知道,她死活不愿意去梁山,其中缘由大部分还是为了躲他武松,可总不能问:“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于是换了个说法:“你就这么看不上梁山?”
潘小园摇摇头。怎么告诉他,她如今最大的梦想就是安稳富足的过一辈子,而梁山,是眼下这世界里最不可能岁月静好的去处?
她反问:“你就那么看不得寻常人的生活,非要走那条弱肉强食的黑道,拿你的拳头耍威风去?”
居然是照搬了武松训诫岳飞时的台词。武松一咬牙,悬崖勒马,克制住跟她反唇相讥的冲动,冷冷道:“你既心意已决,我也就不多说什么。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我只警告你,就靠你这点小聪明,若能在十字坡活过一年,武二回来给你磕头!”
比起孙二娘那隔靴搔痒的“忠告”,这话直接就是一把刀子。潘小园心中一凛,冷汗立刻下来了。武松是何等的老江湖,这种事上,他就跟指路明灯似的,基本上不会看走眼。
虽然她觉得,武松这话,与其是真不放心自己,不如说是怕辜负了他大哥的嘱托,让他不好交代罢了。
她还没想好合适的回敬的话,武松又笑了,重新慢慢往前踱步,看她一眼,示意她跟上。
“不过,你眼下是自由之身,武二也无权过问。以后,请你好自为之,如遇不平,莫要逞一时之气,遇事忍让着点。”
潘小园一怔,没想到他走过场似的威胁了几句,这么快就让步了,还有点谆谆叮嘱的意味,配合着那笑容,简直是忠厚仁德之相。忍不住跟着“哦”了一声,突然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十字坡黑道往来甚多,其中不乏难缠的角色。但黑道间也分阵营派系,你若要周旋,不可一味强硬,像孙二娘以前那样,想办法让他们互相牵制忌惮。你自己万万不能胡乱揽事,否则就是找死。”
潘小园张口结舌,看看他认真的神色,默默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倘若遇到摆不平的事,你只要提清河武松的名字,识相的,应该不会找你麻烦——若有人连我也不识得,只能算你运气不好。”
他的语气平静得简直像是老师在布置功课,可潘小园却连答应的勇气都没有了。怎么他越说,自己越心虚呢,她只是想安安静静的经营酒店,现在看来,似乎成了生死大冒险了?
武松不管她答应不答应,往道旁走几步,接着嘱咐:“女人家独自讨生活,未免受人觊觎。你要是还想开下去这店,最好赶紧找个人嫁了——你若真不在乎声名,哪怕出钱雇个假的,能省不少是非。”
潘小园竟被他说得十分狼狈,这种事上,他倒是跟孙雪娥一般见识!用力反驳道:“用不着……”
“官府的打点必不可少,不管你是正经做生意,还是有什么黑勾当。逢年过节,该花的钱不能省,该送的礼不能缺。不过,也休要把他们的胃口养大了,记得学会哭穷。”
潘小园“嗯”了一声。他在官府做过都头,这算是把压箱底的经验都倾囊相授了吧。
她也开口,声音意外的有些涩:“我会……每月派人给你送个信,报平安……”
“倘若哪个月不见你来信,我也未必会来救命。梁山泊周围,济州府剿匪官兵环伺,出入不方便。”
潘小园一口气噎在肚子里。好不容易有点一言难尽的感动,这会子都让她吞回去了。
她撇撇嘴,“还有别的吗?”
武松摇摇头。方才那几段长篇大论的嘱咐,似乎把他一天的话都说完了。他也不看她,也不离开,把时间留给她静静的琢磨,不时抬眼看看远处,神色肃静。
潘小园抬头,还是不太敢大大方方地打量他。只余光看他硬朗的侧脸。他微微低了低头,不知怎的,神情里似乎有那么一丁点的躲闪。
终于,武松开口。
“时候不早,武二该走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嫂嫂,就此别过。”
他转向她,深深一揖,眉梢落到她眼前,腰间的刀跟着轻微晃。
不远处,杏黄旗飘,一方整齐的兵马隐约可见。林中鸟语花香,香气让风送到远处,仿佛提前欢迎着远行的旅人。日光斑驳,青草蔓蔓,说不尽的柔软可爱。
从此他就属于那旗子了。潘小园突然感觉眼睛被那绿意蛰了一下子。
她也郑重的行了个礼,轻声跟他道别:“那么,叔叔保重。”
然后转身就走,衣袂拂过草木,沙沙轻响。她忍不住回头,武松也已经起身上路,大步流星,背影寂然。
潘小园心中勾勒着自己未来赖以为生的酒店,又忽然想,武松这厮,虽说是怕她死,但应该至少对她有那么一点点的关心吧?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对她有过一点点关心的人,又能数出几个?
过去几个月的生活,就像一场疲劳的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