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五月十四日下午,一个督师丁启睿等待许久的好消息传入尉氏县城那墙倒屋歪的县衙:
大军先锋,左军外五营大校,副总兵,都督同知,绰号混十万的马进忠,不顾长途行军的疲劳,突然从两翼渡过贾鲁河,多路进袭了开封城南的朱仙镇,阵斩流贼数百。
残贼仓皇而逃,把这座号称“天下四大镇之一”的汴南重镇拱手让给了官军。
目前,马营游骑正在继续追击残敌,兵锋已经逼出朱仙镇以北十里。游骑只遭遇了少数流贼散兵,没有发现流贼的大队。
马进忠的信使意气风发地向督师丁大人和平贼将军左良玉禀报,马将军在朱仙镇内凝聚了天地正气的岳王庙中设立了中军,静候三位上官的指示:
是继续向前进攻,直取开封城外的繁台,进窥土堤(注一)?
还是驻军朱仙镇,等待大军赶来?
然而这名报捷的信使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中军帅帐里的气氛很诡异。
堂上正中就坐的督师丁启睿面色不豫,缄口不言;
东上首就坐的保定总督杨文岳手捋胡须,欲言又止;
西上首就坐的平贼将军左良玉,虽然马进忠违反了他“遇敌即止”的将令,仍然一如既往的亲切和蔼,敦敦告诫马进忠如今贼寇势大,不同以往,千万不可轻敌,并指示马营立即掘壕固守,掩护主力到来,未得将令不可轻出。
按说,按照朝廷“以文御武”的规制,手握尚方宝剑的督师丁启睿才是全军主帅。
但左帅在言语时,既不看丁启睿的脸色,也不征求杨文岳的意见;
左良玉身边的楚军老将,原四川总兵方国安不停地捂嘴咳嗽,仿佛感了伤寒。
杨文岳身边的保督中军总兵姜名武(注二)则手按刀柄,与左良玉身后的前五营将领卢光祖、李国英等人大眼瞪小眼,仿佛一言不合便会以命相搏。
这名机灵的信使得了左帅的将令,连忙退出县衙。在上马离城前,这名信使用了一锭银子,轻易从左帅的亲兵那里得到了他想知道的消息:
今天早晨,督师与左帅在县衙里又大吵一架!
督师要左帅趁敌不备立即进兵,以解开封之围;而左帅坚持敌情不明,必须查明敌情并等待全军集结,才能缓步进逼开封。
刚刚赶到尉氏的保督杨文岳则试图在两人间打圆场。
杨文岳对丁督师道,敌情不明贸然进兵确有风险。倘若大军溃败,大明社稷危矣,汴京周藩危矣,督师前程亦危矣;
杨文岳又对左帅道,持重进兵耗日太久,粮草不济,是为取败之道。
丁督师和左帅在杨文岳的反复劝说下,终于商量出一个暂时性的折衷法子:
前军占住朱仙镇,掩护中军和后军到来。等到全军集结在朱仙镇周围,再根据闯贼的进止,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信使快马奔回朱仙镇,不仅带回了左帅的将令,而且带回了将帅不合、文武不合的小道消息。
据马营士卒传言,绰号混十万的前流贼马进忠,站在岳王庙正殿前“忠昭日月”的大牌匾下对着部下们长叹道:
岳王爷一生精忠报国,于此地大破金兀(zhu)术拐子马,留传千古美名。可恨十二道金牌,前功尽弃,风波蒙冤!
我马进忠,前生误入贼窝,大罪已矣!自十一年蒙朝廷恩典招安,从此屡立战功。何也,不负姓名之忠字也!
如今我等千里进军,粮草不济,只利速战而不可持久。可惜一道军令,平生功名遂远矣!
说完此言,马进忠泪涕满面,垂首不语。众将皆唏嘘,有愤恨不择之状。其骁将扬进喜、刘之良,口出不尊之语;从子偏校马维兴,更是拔刀磔(zhe)柱,印痕深寸许。
不出马进忠所料。当日午夜时分,闯贼的大规模反击便猝然而至。
流贼的反击方式,几乎与马营的进攻方式如出一辙:正面多路猛冲,两翼渡过贾鲁河进行包抄,并断敌退路。
然而有备与无备,白天与晚上,导致了进攻结局的迥然不同。
马进忠的进攻是大获全胜,而闯贼的反击则是丢盔卸甲,大败而逃,还差一点把自己的主将陷进去。
从东西两翼包抄过来的流贼率先失败。他们渡过贾鲁河后立足未稳,便遭到了埋伏在河堤下的官军步骑冲杀。
埋伏在左翼西北方向的官军主将是马维兴,兵力较少,流贼损失数百便安然退过河床,依托宽大的河堤节节阻击;
埋伏在右翼东南方向的官军主将是绰号铁骑王的王允成。王允成所部兵力大、骑兵多。一个三面反击,就把近千名流贼阻截在河岸边。流贼大队仓惶退过河去,谁知又遭到对岸官军的伏击。流贼见势不妙,一队骑兵仓促增援,再次被王允成亲率中军骑兵半路冲散。双方在黑暗中杀做一团,直至天光乍现,贼将这才引军退去。光是在这一处战场,遗尸便超过两千。
负责朱仙镇正面防守的是马进忠本人。
正面进攻的流贼,先是被马营的壕沟鹿砦阻击在镇外防线上,遭到较大的损失。当贼营大举增兵突破防线后,进入镇中的多股流贼或许被守军游走不定的火把光亮误导,陷入镇中密集的房屋院落之中。
在一片光影绰绰的黑暗中,只看见火把的亮光摇晃,只看见铳口的火光闪烁,只听得双方的呼喊声和冲杀声四面响起,人马的惨叫声和嘶鸣声此起彼伏。
双方的部队完全失去了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