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骇地站着。而只能站着。
不明白他如何会突兀出现。不明白自己趴了一路感谢了一路激动了一路的男人,怎么会是这个人……
英雄陨落。
这时,真的蠢死。
在日光下,堪堪拥抱自己的人,表现出的情态俨然是嫌弃不已。我不是不理解他,不是不理解他被迫把倒霉下属一路背回来的怨恨心情。他一路能委屈不吱声已经很难为他了
是啊,眼前这个男的,就是我的主任。
真是命运的捉弄。捉弄啊。
之所以这么害怕他,是因为他是第一个让我认识到自己的命运可以被一双见不到的手主宰的人,我笃信客观现实,但我的命运确实可以被主宰,可以人为主宰。
可以随心所欲。
我憎恶这种隐晦的强大力量。就算可以藏住憎恶,但掩饰不住自己对它的恐惧。
我已经昏昏沉沉了,实际上,对方不断爆粗口、具体到底在骂什么我也不太理解,但是至少听到的是熟悉的嘈杂骂声,眼下,我庆幸自己没伤到筋骨,谢天谢地,祖宗显灵,还非常幸运地再听到主任的辱骂。
对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拖具尸体一样拽着我,把我运往医务室。
医生还没起床,我们喊门,在门外等的时候,我是想道谢的。
对主任。
——不是不想说谢谢,但最终还是咽了下去,没有能说出口。坦白地讲,谢谢又值几个钱呢?现在人谁还会在乎什么道谢。
我只有一径沉默着,让对方继续像抱烫手山芋一样不得不抱着我;胳膊和腿,和腰的一点点,这些身体部位又不得不相互接触着,我有点不太清楚碰到这种情况怎样处理,此时脑袋也嗡了,我就微微脸红了;实际上,我逐渐是满脸绯红的,很羞赧,怎么可能不羞赧呢?懊恼自己给领导添了麻烦。
“我是想,我可以自己去医务室。已经非常麻烦您。”我终于闷闷地说。我小心观察他脸色,尽力振奋精神,用热情的口吻去主动颂扬领导:“您见义勇为,这么热心,太了不起。”
我这次真是真心的。我是真心觉得他很了不起,见义勇为,我不知道他怎么能在昏暗的坡底看到的我,怎么能恰巧出现在那个地方,他无所事事也不会闲逛到那里去吧;但无论我多么不想承认,不争的事实是,人家就是搭救了我,就是应该道谢,尽管人家平常显得有些冷酷。
希望他多少能回应我点吧……
我满脸绯红,红如云霞。
而对方只是一径地如往常一样地尖刻地注视着我,一边扭扭嘴巴,尖刻地从鼻腔里喷气,从牙齿间发出“嗤”的冷哼。
没有给回应。
这可能是比百幕大更奇怪的事,就是,人和人之间认识四年、五年、六年却完全不理解彼此到底在说什么。
就是不对盘。
“……你说你自己可以?”主任这时讲了普通话,很标准,还留有王都新闻学院首届生的一丝影子,随后他“呵呵”一笑下,他一边笑,一边十分清楚地重复我的话:“你这么大的人了,你自己可以去哪?呵呵。”
陈凡那副样子,就像他听到什么天底下顶顶好玩有趣的事情;他真诚地被逗笑了,发出了这样真诚的真的觉得很好笑的笑声。
“你可以什么?你觉得你什么都可以,你最能干是不是?派你去做个采访,你看你摔的样子嗷!你看你看看,黎鸣,你还是记者,你摔成什么样子!真是无能,真是无能,不想去采访你直接说啊,你哪来那么多心思?!扯什么金鱼不金鱼。你看过谁像你一样死脑筋?你这么大的人,怎么好意思?你做什么事情前都不动动脑子吗?……”
这次每一句我都听懂了。
我接不上话。让他骂吧。主任的话得全部听完,听完前都不能动,我早已经被训练成这样呆板这样守规矩了。
我举起手背揩了下脸,想这样能显得干净好看些。这个人对我印象本来就很差了,我不想黑漆抹乌的对着他,不想让他觉得我又这么失礼,那样没家教。
当碰到手上霹掉的半截指甲时,我生生打个寒颤。
手指黑漆抹乌的,现在也具体看不出还剩几枚指甲。
我把手蜷起来,背到身后。
指甲总能长出来的,只要手指还在。
像个脏脏的泥猴一样站在他面前,被他认为是怎样的无能都不过分;像个脑残一样站在所有人面前,被大家所不能接纳在情在理;像故意不去接受大家好意和建议一样,其实我不是,真的不是不愿意改正自己,不是不愿意成熟,不是不愿意扛责任,不是不愿意随大流,我愿意随大流,我很想和大家一起,只是,只是我,我是个包子女,只会给人添麻烦的包子女……我内心已经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现实了,我心虚地瞟眼主任,身体本来就很疼,我真的希望他请不要这时候发作,不要那么不自觉在别人伤口上撒盐。
他瞪着我。
我慌忙又张望向别处——
清晨的雾气濛濛,只能望见记者营区的帐篷顶,我想找到自己的那一顶,其实很想躺下,躺在行军床上,也很渴,想喝好多水,我的腰,也有点站不动了,不得不多靠些主任,多撑着他。鼻血已经不流了,呼吸间,体温散发出来,虽然已经被我污染得身上都是泥巴,陈凡衣服上却有比我身上好闻得多的香皂味。非常清爽。
我嗅嗅。有着不修边幅的外表,气味却意外清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