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无数人马践踏过的道路像泥潭一样泥泞不堪,一脚踏下,泥淖几乎没过小腿。泥中丢满了各种各样的战靴,但没有一名军士停下来捡一双。因为好不容易换上的鞋子,走不了几步就会被吸盘一样的泥路粘掉,如果没有被粘掉,那就意味著你要带著一双沾著满泥浆的鞋子前进,每一只都彷佛有数百斤重。
推著大车的军士早已经疲不能兴,连喊号子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埋著头,拚命推动比平常重上数十倍的大车。忽然车轮一滑,一辆大车陷进一个尺许深的泥坑中,载满兵甲的车辆倾斜过来,挡住了前进的队伍。
两名骑兵拖泥带水地打马奔来,摇著湿透的令旗喝道:将军有令!今日必须赶至烈山营地!沿途不得歇息!妄自停留者!杖!迟疑不进者!斩!阻塞道路者!斩!
泥水溅在身上,军士们甚至没有露出愤怒的目光,只木然卸下车上的衣甲,扔到泥浆中,将大车掀翻到一边。
自从接到撤军的诏令後,宋军就因为如何撤军爆发过数次争吵。最後带伤参加会议的翁应龙在夏用和的支持下,力排众议,决定先撤走在江州城下几近打残的虎翼、归圣、静塞诸军。
对於一支士气低落的疲兵来说,撤退的风险甚至还高於两军交战。为了防止被城中的贼寇发觉追击,宋军的撤退措施极为隐密,大量物资都留到了最後,由人员相对完整的捧日右厢军负责押运。断後的任务,则交给了主动站出来的刘宜孙军。
张亢的猜测并不完全准确,事实上,断後的除了他们的龙卫左厢第十军,还有一支军队:秦翰的选锋营。
选锋营连日苦战,损失并不比其他友军小,为了保证这支全骑军的机动性,夏用和几乎调集了军中所有还能够抽调的马匹,以至於押运辎重的捧日右厢军连拉车的挽马都凑不够。
宋军在撤退中溃败已经不是第一次,除了毛遂自荐的刘宜孙,唯一能与贼寇正面对敌的选锋营,夏用和还不惜人力物力,在烈山脚下筑了一座小城,留下捧日左厢军的王信和种世衡两军负责接应。如果贼寇真敢弃城而出,远赴百里截杀捧日军,宋军一个反扑,在平原与烈山交界处与敌寇形成决战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一场暴雨打乱了宋军所有的部署。本来预计下午就能赶到烈山的捧日右厢军,因为这场意料之外的暴雨,行进速度陡然降至谷底,此刻已经过了午时,距离目的地仍遥遥无期。
选锋营即使再精锐,也不可能在这种暴风雨天气及时驰援。同样,王信与种世衡两军也不可能冒雨出城,去接应天知道在哪儿的捧日右厢军。
眼下最好的选择应该是就地扎营,但石元孙宁愿冒著军队哗变的危险,也不敢稍作停留——如果敌寇在此时出现,根本用不著交战,只要呐喊两声,整个捧日右厢军就会立刻溃散。
神宵宗!石元孙心里恨恨骂了一声。
自从王哲一剑叩石,逼迫宋国停止追究武穆王余党。宋国朝廷明面上没说什么,暗中却著力扶植神霄宗,仅仙师的称号就先後封了三位。结果江州城下连番较量,神霄宗派来的法师张如晦被贼寇的术者完全压制,没有占到半点便宜。数日前法阵被破,神霄宗更是一蹶不振。等接到撤军的诏书,神霄宗只向翁应龙通禀一声,便即撤离。若有神霄宗的法师在,自己也不至於这么狼狈——可恨这些法师一个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钱财耗费了多,却未见半点功劳。
石元孙用力抽了坐骑一鞭,马蹄带著厚厚的泥浆,在泥泞中艰难前行。虽然明知道城中的贼寇同样损失惨重,不可能有余力出城野战,但自从踏上撤军的路程,石元孙就隐隐不安,毕竟那是星月湖大营的悍匪……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了石元孙的行军计划,焦急之余,他心下却暗暗有些庆幸。雨下到这步田地,整个江州平原都成了烂泥塘,那些贼寇再凶悍,终究也是活人,不可能生出翅膀飞过来。军士们淋了这场雨,少不得要病倒一半。但只要能赶到烈山脚下,这条性命便算是保住了。
石元孙左思右想,脑中没有片刻安宁。突然,身後传来一声号角。
这种充满萧杀意味的号角声,这几个月来宋军上下已经听过无数次,此时听闻,几乎所有人都回头望去,瞳孔恐惧地收紧,连石元孙也不例外。
那号声来得极快,初起还在里许之外,不过一个呼吸,就逼近到百余步的距离,彷佛在暴雨中御风而行。
石元孙用变调的声音大喝道:结阵!
为了行路方便,军士们都把军械放到辎重车上,这时乱纷纷过去拣拾,一时间哪里还能展开阵型?
慌乱中,一个剽悍的身影撕开雨幕,直闯过来。那人精赤上身,淡金色的皮肤犹如一尊镏金铜佛,口中横咬著一柄长刀,正是雷霆刀臧修。队尾一名掉队的宋军躲闪不及,被臧修一撞,立刻横飞而起。
臧修不理不顾,身体微微前倾,风驰电掣般朝宋军大队袭来,连马蹄都能陷住的泥淖似乎没有对他造成半点滞碍。
石元孙勒住缰绳的手掌都在颤抖,这时他才看清那人脚上踏著两块古怪的板子,板身一掌宽,两端上翘,彷佛两条小舟。他手中持著一对细竹竿,用来操控前进,虽然满地泥泞,他却像是踏著两条小船,来去如风。
臧修把细杆收到背後,一把摘下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