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师傅说,若是这草木龙做得精巧,整条龙身的木节都会在这一刻尽数断开,龙头落地时,龙身也正好散作节节木片、噼里啪啦落到地上。
轩陈的怀王,也就是当今国主的太爷爷,就曾亲手制作过一条十丈长的草木龙,据说那木骨架用的是市洲大陨坑出产的防火乌桃木,上头的稻草全是一般长短、一般粗细,用松香墨染成黑色,根根直挺、分外狰狞;那龙头取自乌桃的心木,受了怀王三万九千六百七十一凿,即便是纤细如龙须,其上的纹路也有三十三条之巨。
崇阳门外,那十丈长的巨龙由轩陈国最壮硕的力士扛着,涂了松香墨的稻草燃起青蓝色的妖异火焰,镇西将军岳同屿赤膊上阵、斩下双角四须,又与那破败的火龙缠斗许久,直至青焰式微,岳将军一声断喝,大刀挥下,龙头与龙身轰然俱散。
“更古早的时候,还有一位燕地首领也亲手做过草木龙,只不过他用的木是敌人的盾牌、他用的草是敌人的头发,那龙头在颔山北麓、那龙尾在项水南口,龙背上的火从日落烧到天明,晨光从东方破出时,背光的人影好似齐天高,一刀斩下,刀锋西向,一道影穿透中原。”
说到这些,吕师傅便会像说书先生一样摇头晃脑,老二还记得他用凿子敲一下锯条,与说书人的惊堂木如出一辙。
但这一切的一切,在帝国控制下的蓟湖两路,都是大逆不道的禁忌、是毁谤天子的欺君之罪。虽在燕地,什么火烧草木龙、什么斩双角四须,陈翦雪这个年纪的人连听都没听说过。
当吕师傅告诉他“斩龙角”在帝国的禁制、告诉他颔项以东的燕人曾是多么骄傲,陈翦雪感受到的不是国仇家恨,毕竟他生下来就是帝国的子民;他只是更向往东方的轩陈了,那是一种少年的叛逆,好像往东、好像在那个国度,他就能得到自由。
……
订制的草木龙又做了十多日,吕师傅只负责木骨架,晚上做,一到白天便拆散了藏在废木料里。拆开的木龙不过是些令人不明所以的木片,等到吕师傅完工,就算那神秘的客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提走这些木片,也不会叫人察出半点疑窦。
老二只是很好奇,订制不说,到底是谁胆敢在帝国境内斩这草木龙,就算他敢斩,又有人敢看吗?
世事无常,他没有机会知道问题的答案了。在某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吕师傅将做好部分的木骨架拼起来,手拿着油灯,带老二从一头看到另一头——
两丈八尺的草木龙做好了一丈五尺,那龙无头无肉无前足,只像是一头怪虫。
吕师傅从褡裢里拿出一袋银子,掂在手上,“这是剩下的工费,客人今早一并给我了,”他的脸上没有银两到手的喜悦、只有遗憾,“加上先前的定金,一共是八十两。他说钱给我,草木龙不用做了。”
吕师傅不知道客人为什么中途放弃,老二更不知道。大约是暴富了,想做些大胆的事情找找刺激,吕师傅和陈老二这样的穷人不懂得富人家的想法,但怯懦恐惧总是共通的,所以至于客人放弃草木龙的缘由,他们多少能理解。
只是可惜了这做到一半的木骨架,吕师傅让老二把它们收拾收拾、提去李铁匠那儿当柴火烧了。他说,草木龙做好了没人斩,便不如不做;斩了没人看,便不如不斩。
但老二的心中总是不舍得,所以他表面承了吕师傅,将拆散的木片与废木料一起,装了满满两麻袋,却不是提去铁匠铺,而是向西绕了两里路,堆进自己借住的寮舍里。他想着索性将就这一丈五尺的龙身,雕个小一号的龙头,再补上两只前爪,由自己去做完这条草木龙。
再往后,是老二回山里的日子。他搭上进山的牛车,不到家门、只到东十里就下了。那里有一间宽敞带后院的房屋,只有父子俩住在里面;父亲是镇上有名的拼命三郎,自家农活之外,凡有空闲,就算只付他五六文力钱,也是二话不说扛着锄头便去帮忙。
这家的儿子名叫王灌生,白白胖胖、圆不溜秋,跟个轮子似的,同龄的孩子便都叫他王轮儿。小时候在镇上的私塾念书,一班孩子里就属他和陈老二最白,一胖一瘦,在一众黝黑的大地子孙里格外显眼。
王轮儿八岁那年,他的娘亲难产去了、大的小的都没保住。在那之前,王轮儿的父亲还不是现在这般模样——虽说也是跟头才配过种的公牛似的、好像有浑身的力气没处挥洒,却总是有累的时候;而每到这时候,就要靠轮儿妈那双被血肉撑得红亮的厚手出马,回棚的蛮牛卸了浑身的劲儿,堆在炕角好似是一座小山,农妇那双并不灵巧的手捏在上面,公牛变回了犊子、小山垮成泥堆,再过一会儿,如雷的鼾声便会从那面总是洁净鲜亮、与老旧败色的房屋格格不入的帘子后传出来,吵得王轮儿彻夜难眠。
没有了那双能祛除疲劳的厚实手掌,公牛便好像永远也不会疲劳了,他以惊人的速度衰老着,却永远不喘一口大气、永远不耷拉一下肩膀,好像这仍是一眼取之不竭的深井,哪怕苔藓爬满了它、哪怕向下已经望不见倒影,但只要你仍愿放下木桶,提起来时,便一定有满满一桶井水。
王轮儿从八岁长到十五岁,公牛从种牛变成了老牛、仍在一刻不停地耕着地,一斤斤肉好像从他的手臂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