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桥监狱建在峡谷之上,顶上连着龙桥西桥头的城门楼,最底层平出去,则是奔涌的浚河。有赖于此,监狱的上半部沾了桥基和城墙的光,是用坚实而文明的厚墙砖砌成的;下半部却依旧脱不了野蛮,乃是直接从峡谷的岩壁里开凿出来,让居住其中的官兵要犯饱受地气侵蚀之苦。
葛岚来到的正是砖头和岩壁交界的一层,一根根砖砌的方形柱子顶天立地,分开阴阳混沌。其中一些柱子上架了火把,用狰狞的黑铁罩子护住,摇曳的火光将护罩的尖刺放大,映在地上、墙上,像是野兽的尖牙;还有数不清的柱子投下的数不清的影子,它们像牢笼一般,把亮光割成条纹线。
在这光影组成的牢笼中,葛岚认出了眼前的女子——银面具上缀着阳刻唐草纹,罩一件鼠灰色的绒面披风,露出的手腕、脖颈、发髻都用亮闪闪的白绸缎裹住,双耳和手指却依旧暴露出她惨白的肤色——即使在火焰的暖光下,这样的白也耀眼夺目。
“特使阁下,”女子自然也认得他,微微屈膝行礼。
“你是和会上那位夫人的丫鬟?”但戚左使不是说除葛岚之外无人生还吗,“后来发生什么事了,还有人活着吗?”
“正是夫人遣我来的,”女子微微点下头,看不到面具下的表情,“幸亏那日我家夫人反应得快,趁着国师冕下与那贼人缠斗,我们主仆二人赶在黑龙现身前逃了出来。”
“国教的人不知道这事?”
“天道寺大火一事牵扯众多,保不齐是天道教的道官们贼喊捉贼呢?我家夫人一向谨慎,轻易不敢向任何一方交底。”
“那找我又是……”葛岚话音未落,甲衣耸动的声响再度传来,这次不是从下方,而是从两侧,越来越近。葛岚把话咽进肚里。
“嘘——”丫鬟多此一举地提醒他。气息吹在面具里,变得瓮声瓮气的——她还把食指竖在面具上该是嘴唇的地方,有些怪异的可爱。
“轩陈王室荒淫无度、通敌卖国,同在三燕故土,贪灵与天军有一样的使命、一样的敌人,夫人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意,才命奴婢来此,助特使阁下逃脱。”
追兵的脚步声还在靠近,丫鬟压着声音,抓紧最后的时间表明来意。
“搜!”卫兵们举着火把,从两侧的通道鱼贯而入。
“给你。”丫鬟递给葛岚一把镊子似的东西。
她自己也拿出一把,举着它,悄悄地抬起手,伸进火焰的中心。
呼!刚才还熊熊燃烧的火兀地灭了,刚还在摇摇火光下款款对视的两人也随之融入黑暗。
“谁在那儿!”卫兵中较机敏的,瞬间察觉到光影的变化。
“我们在左边那个口会合。”丫鬟指指前方的楼梯口——那是继续向上的通道,正对着他们身后的大门,左右即是涌入的卫兵。
葛岚被推了一把,他看见身披鼠灰斗篷的丫鬟在方柱间灵活地转移着,像是黑暗的使者,一团一团,将光明掐灭。
这时丫鬟突然转过身,用力指了指葛岚——“你也别光看着”——她大概是这个意思,随之又灭掉一束火把,瞬间遁入黑暗。
葛岚心领神会地转过身,才要伸手去灭他的第一根火把,手间铁链的声音无情地响起——它就像是如影随形的鬼魅,你时不时会忘记它,它却从来不会放过你。
“这边!”原本像无头苍蝇似地追随着光明消逝的卫兵们,突然有了可靠的目标,兴奋地大喊出来——当然,这声叫喊在旁人听来还是矜持而威严的,唯有当事人才能听出其中包含的喜悦。
葛岚沉住气,迅速将“镊子”伸进火把,他感受到一阵大刀切瓜的快感,哗!火焰随即熄灭。
但他的眼睛并不能这么快适应黑暗,一时间以百十计的虚幻火星还残留在他的眼前——背景却是纯净的黑暗,柱子还是人形,辨不出一点轮廓。
就在葛岚被黑暗刺瞎双目的空当,卫兵们已经循着声响,来到邻近的方位,眼看就要将葛岚从黑暗中揪出——
咣当!远处的什么人,不小心掉落了什么东西。还差一步就要猎到猎物的猎人们一惊,向错误的方向转过头,正巧看见又一根亮着火光的柱子被黑暗侵吞——什么人有这样快的身手,眨眼的工夫能跑到恁远去——他们虽怀疑,却也止于怀疑。
没人知道戴面具的丫鬟如何能在黑暗中穿行自如、将追踪者玩弄于股掌之中,她纤细、白皙,好像天生就来自黑夜——无论如何,她有着我们的主人公可望而不可即的禀赋,黑暗虽是追兵们的敌人,却并非葛岚的朋友,他在越来越宽广的黑暗中迷失了方向,一头扎进了靠右侧的通道——他失约了,虽然这并非本意。
不论丫鬟如何造出声响,葛岚叮叮当当的手铐都更胜一筹。“他往楼上跑了!”某个机敏的卫兵大喊着告诉同伴。彼时整个大厅的火把已悉数灭却,十多个卫兵在黑暗中走散成两股,一股追着铁链的声响往右,一股随着镊子敲墙的声响往左——多么可笑,仿佛这是什么游戏、什么比赛的得分榜,六比十一,葛岚大比分获胜。
从这层往上就是青砖砌的世界了,工匠们终于可以不用再遭岩层厚度的掣肘,得以大大方方地在墙上为日光留出门户。一点一点,文明的曙光洒在葛岚的身上,他终于再度与世界相连了——不是方才那个黑暗、冰冷、坚硬、仅有烛火作威作福的世界,而是真正的、活着的、头顶有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