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惯常画着两弯柳叶吊梢眉,久在牢中,没处梳妆,眉形散开,眉旁渐渐长出细碎的眉毛,渐渐的温柔细致的柳叶不见,眉弯处的威风倒显出来,她本是不怒而威的长相,配上这眉毛,越发多了几分凌厉的气势,盯着平儿,嘴角含笑,手指在平儿的颈窝上逐渐用力,未经修剪的指甲戳得平儿颈窝生疼,伸手握住凤姐的手指,轻轻喊了一声:“凤儿。”
凤姐哼了一声,收回手指,侧坐着看她,平儿坐起身,从背后搂住凤姐,一手替她梳了梳头发,一手揽住她肩,道:“我没告诉你,就是怕你自己生气。你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受了这等委屈,若不报复,你自己心里难过,若是报复——他毕竟是你亲哥哥,老爷走了,他就是家里的老爷,于理,于法,你都不该和他作对。”
凤姐眯着眼道:“所以你就骗我?”
平儿一怔,没想到她第一说的却不是王仁,而是自己,顿了顿,道:“我…只是不想你难过。”凤姐这脾气,受了这样大的气,还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她已是罪人之身,若再不规规矩矩地认罪伏法,只怕前途堪忧,再说她本是受了挫折抑郁低落之时,若再添愤恚之气,于身体大不相宜。
凤姐冷笑一声,道:“这次是打着不想我难过的名头,下回是什么?不想我生气,于是外头人干的坏事也可以不说,不想我伤心,于是家里的事也可以不说?你这样骗我,一回生,二回熟,到后来怕连自己也不知自己哪句真哪句假了吧?”
平儿见她把话说得重,忙爬过去,与她面对面看着,低声道:“我并没有这样的心,我只是想以后再告诉你,等到…到了地方以后…”她只管说,凤姐也只管盯着她冷笑,平儿话就说不下去了,老老实实地跪在凤姐身前,低头道:“我错了,我不该骗姑娘,随姑娘要打要骂,都无怨言。”
谁知她这样一说,凤姐反而又生气起来:“你叫我什么?”
平儿立刻道:“凤儿。”跪近一步道:“凤儿,我错了,我不该骗你,无论是从做奴才的心,还是从做…那个的心,都不该骗你,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你…你别生气。”
凤姐气得都笑了:“做奴才的心…我早将你放了良,你也不是我的家生子了,哪里来的做奴才的心?”
平儿不知她是故意试探,还是真的将自己平等以待,略等了一会,才道:“无论你有没有我的身契,我这人是你的,一辈子都是你的。(”话虽不免有模棱两可的嫌疑,心却甚是诚恳,说完慢慢靠近凤姐,俯身下去,趴在她腿上,脸转了过来,两眼直直盯着凤姐:“我的一心只是你,只要你高兴,无论做什么都行,你不喜欢我骗你,以后我就不骗你,你要去哪,我就去哪,天涯海角的,我都一直陪着你。”
凤姐听她说得情意绵绵,那一腔怒火不觉就消去了大半,又见平儿趴在自己腿上,露出如幼犬般脆弱无辜的神情,那剩下的一点怒气也早飞去九霄云外——平儿虽素日就是个温柔和顺的性子,却甚少有当真服软示弱的时候,因此真示弱起来,倒不知不觉就惹出凤姐一腔怜惜,那手也不知不觉就抚上了平儿的脸,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道:“你…”话还没说出口,却见平儿两眼发红,眼泪顺着脸颊流出来,落在凤姐手上,泪水虽然冰凉,凤姐却觉得好像被火星溅到一般,急忙收回了手,瞪她道:“坐牢的人是我,被流放的也是我,我还没哭,你怎么倒先哭起来了?”
平儿捉住她的手,让她摸着自己的脸,慢慢道:“你受了这样多的罪,我心里…也不好受。”
凤姐就叹息一声,将她搂得近一点,拍着她的手臂道:“傻姑娘,你还瞒着我什么,都一起说了罢,这回说了,我就再不追究。”
平儿苦笑道:“终究还是瞒不过你。”等了等,才道:“太太自打从牢里出去,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凤姐抚她的手一顿,转头看她,平儿小声地道:“老爷过身当日,大爷就被放出来了,贾府老爷助了他些银钱,本指望他买个宅子,将太太和几位爷们都接过去住,大爷却拿了钱四处去活动打点,想要重入仕途。太太和几位爷们奶奶先寻到客店,大爷说钱不够用,只肯租外头通铺,叫兄弟们和外头那些匠人一道住,说让几位奶奶回娘家住,让太太住柴房,太太当时就气得晕了过去,我当时去接太太他们,看不下去,就出钱替太太买了一座小宅子,让太太和几位姑娘在那里暂住。”
凤姐挑眉道:“你不是租,是买了宅子,毋怪我哥哥要讹上你了。”
平儿道:“其实开始他只以为我是靠着你从中落了好处,所以来威胁我,我若不给他钱,就连我也一起告进去。”
凤姐两眉倒竖,恼道:“你就告诉他,若是他攀咬了你,你就反咬他一口,再把他咬进去!横竖大家都不清白,了不起大家一齐死了干净!”
平儿苦笑道:“我当时也是这么和他说的,他才放出来,也不敢做得太过,但是后来…后来他也学乖了,撺掇着太太和我要钱,太太要了几次,也不大好意思,就叫他不要再来,他就再叫哥儿去太太跟前哭,太太心疼孙子,自己省吃俭用补贴给他,我知道了,又给了几次…大爷看见我手上总不匮乏,心越发大了,开始说要纳了我做小妾,我不肯,他就总跟着我,有一回到了家里,门口都是咱们家的人,认得他,就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