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私下里会去教训她们,给我讨公道,但当他想要跟我面对面解释或者道歉的时候,我从来都躲着他,打岔,换话题,没讲过一句不满,也没夸奖过他一句。
“你会奇怪为什么吗?你这种小姑娘,肯定要矫情地大闹一场,对不对?但我不会。越闹越等于证实了自己的弱势。反正我一直在意的是,两个人之间若有真感情,用不着讲得太多。
“但第一次看到你和洛阳在一起上课,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陈静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像是一本回忆录,到了最关键的部分,被撕了个干净。
丁水婧却无法开口去询问这一段。
“以前所有的姑娘找到我面前,说的都是我配不上洛阳。只有你,对我说,洛阳不爱我,洛阳不爱我。”
陈静喃喃自语,声音轻颤。
“对不起”三个字哽在丁水婧的喉咙口,她知道说出来也不过像湖面上的雾一样苍白缥缈。
“谢谢你让我知道了洛阳真的恋爱了是什么样子,”陈静终于转过来看着丁水婧,“当然,后来我自己也恋爱了。我也什么都没做啊,没有背叛,没有承诺,只是动了动心,和他一样。”
陈静歪头笑了,十分开心的样子。
“我和他,终于扯平了。”
丁水婧独自在湖边的长椅上坐到天黑。
阴天看不到日落,晚上云却渐渐散开了,在清朗的夜空中稀稀拉拉地铺排着,被月光照亮了轮廓。
又是一样的月光。记忆中边城清溪上的月光覆盖了此时此刻,有一瞬间,掂着手里空空的柠檬茶杯,丁水婧忽然恍惚,仿佛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洛阳手捧两杯满满的柠檬茶,穿过马路朝她跑过来。
她迟疑着回过头,看到身后的美术馆敞开着大门,橙色的灯光倾泻在门口的地砖上,圈出一片温暖的圆形怀抱。
丁水婧真的看到了洛阳,远远地,和他的同事们在门口说笑道别。
五年不见,她仍然能一眼认出他。白衬衫西裤,西服外套搭在肩上,袖子都挽起来,好像终于放松了,有些颓废,又有些顽皮。
她泪眼模糊。
这个男人要当爸爸了。
在美术馆看到陈静慢慢走路的样子,她就意识到对方怀孕了。她递出一瓶温温的矿泉水,也递出了最后的一丁点儿希望。
陈静是真的喜欢大师兄,还是只是为了报复洛阳?
丁水婧没有问,她相信陈静自己也未必说得清。
生活永远没有清晰的边界,所有底线上都铺满了渐变色。
她只记得陈静温柔地说,大师兄其实过得很辛苦,他是热爱艺术的,可是没天赋,只能每天硬着头皮去应酬。他不是个油滑的人,真的不是。
“其实你和洛阳很像的。你们都是做什么都很轻松的人,我们不是。就算是同病相怜吧。”陈静站起身,还没显怀,就已经习惯用手扶着腰。
有那么一瞬间,恶意升腾,丁水婧很想问“孩子真的是洛阳的吗”?
谁都有恶意,但还能把它控制在内心的黑匣子里,也算得上是好人。
自己竟也是个好人,丁水婧苦笑。
她记得陈静离开的时候脸上淡淡的光华,那是为人母才会有的平静,和曾经作为洛阳女友的隐忍完全不同。
陈静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小腹说:“两个月了,昨天下午才检查出来的。洛阳还不知道,我打算今天告诉他。本来想主动提出离婚的,可是居然有了这种意外。我觉得这是个预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丁水婧微笑着目送她远去,最后说:“嗯,他一定会高兴的。”
同事的车渐渐开远,尾灯像小路尽头野兽的红眼睛。丁水婧看到洛阳点了支烟,从裤袋里掏出手机。
半分钟后,丁水婧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
她站在湖堤边,迟迟没有接,远远看着陈静从洛阳的背后靠近,轻轻从后面抱住了洛阳。
洛阳一惊,立刻扔下烟头用脚踩灭,转头扶住了陈静。
漫长的一分钟里,丁水婧微笑着,看陈静哭泣着诉说,看洛阳喜不自禁地紧紧回抱住她,美术馆的暖色灯光下,又一出人间喜剧。
丁水婧忽然想起五年前的夜晚,她沿着湖堤边走边说:“翠翠心里知道,那个人也许永远不来,也许明天就回来。”
洛阳却说:“多可惜,一个小姑娘,要为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人等一辈子,何苦。”
何苦。
丁水婧,你何苦。
在退学重考前,她问过洛阳最后一个问题——这样的人生,有意思吗?
拼命地摁灭心中的火焰,把短短的、宝贵的一生献祭于规则与无奈……这样过一生,会不会不甘心?
洛阳当时没有回答她。
此刻,丁水婧看着美术馆前亲密拥抱的爱人,终于相信一切都是一场误会。
是她误以为自己窥见了他心中的艳火,误以为彼此是同类。
后来他选择自己摁灭那团火。
也许是陈静出现得太及时,洛阳的电话一直没机会挂断;也许只是兴奋得忘记了这个电话。丁水婧没有纠结,伸手主动挂断了。
她隐匿在黑暗的树影下,仰头看着月亮。
薄薄云幕背后的那一轮月亮,和当年一样的月亮。
人间留给他们吧,她只要这一轮月亮。
丁水婧大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