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结束后的月光下,伊迪丝正站在玻璃窗前眺望。
穿过肯伍德壮丽华美的后花园那绰约的枝叶树影,远处依稀可见沃恩夫人正陪着乔治安娜散步消食,曼斯菲尔德伯爵则与达西先生远远缀在后面。
随意找了个借口支走了泰瑞莎嬷嬷,顺利溜回屋内的伊迪丝独自饮尽了两杯雪莉酒,也不知是心虚还是酒精令她产生了些许虚幻的晕眩感。她把空了的银制酒杯搁在足够隐蔽又保证能被仆人找到的长廊一角,一边懒懒地打着哈欠,一边迷迷糊糊地避开总是如雕像般随时候命的过道里的男仆们,往幽静的地方去。
曼斯菲尔德伯爵与达西先生短暂的交流令伊迪丝在那之后心不在焉,而伯爵最后的那抹奇异的坚定更一直盘旋在她的脑海当中。
伯爵认定了什么?他又想要做些什么?
那么来自德比郡的达西先生呢?他又在这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恍惚间,伊迪丝觉得自身的困顿更甚,她也不知道自己推开了哪间休息厅的门,脑袋枕的躺椅或者沙发,她只负责把眼睛一闭,这位还算安份的醉鬼小姐显然是想要把这个疑问带来的阴影甩出脑海,从而最快速度地进入了她香甜的梦乡。
但是,上辈子关于曼斯菲尔德伯爵于四年后的死讯却在这电光火石间被她从心底翻了出来,与这片刻的阴影纠缠在一起,犹如一张白纸上洒落的极为显眼的墨水印子——无论她闭着眼或睁开眼,无论她半梦半醒或半醉半迷,都顽强地萦绕在伊迪丝的眉间心上,始终挥之不去。
就在这个时候,她仿佛听见了隐约的脚步声,而后似乎门被打开,一道她极为熟悉的嗓音正低沉而克制地说着,那是曼斯菲尔德伯爵满怀惆怅的低语:
“威廉于今年一月时的骤然逝去令我倍感忧虑……”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或许这个国家不仅仅是失去了一位天才般的政治家、外交家,一位大英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首相;更是失去了当下唯一有足够能力操控这艘帝国巨舰的灵魂舵手。”
“国王的顽疾又开始频繁发作,他的身体还是不可避免地一天天衰弱下去,就如同他对自身权柄的掌控那样。国内的局势已然岌岌可危,许多将摄政危机抛之脑后的人们又开始鼓吹不堪大用的威尔士亲王上台,个人的利益仿佛再一次临驾于这个国家的命运之上……”
伊迪丝混沌的思绪一激灵,整个人瞬间清醒了过来——她不经意间听到了某些不该被她获知的政.治秘闻!
她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是曼斯菲尔德伯爵的书房之一,而她此时正颇为失礼地躺倒在面对书架的沙发上,旁边的小几上甚至还放着伯爵的老花镜以及一本未读完的书,而沙发的靠背正好遮住了伊迪丝娇小的身影,如果没有走近,很难被人发现。
伯爵的谈话仍在继续着,却是另一个年轻男人的声线:
“可这并不能成为我们不继续为了这个国家奋斗的理由!”
“您的父亲威廉.默里大法官曾是废除奴隶制度的先驱!您的家族敢于承认带有黑色血统的子嗣!恕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你不愿再为这法案的通过而奔走,您应该比我更加迫切想要看到它的推行啊!”
这个青年显然不是永远处事不惊、表情淡漠的达西先生,他的声音听起来慷慨激昂、热血澎湃,仿佛是一个极为朝气的年轻人,而两相比较之下,曼斯菲尔德伯爵的声音越发低缓,仿佛真是一个迟暮的老人。
“正是因为我父亲的大义之举所获得的崇高名望,我此时更加步履维艰。至于法案,它会通过的,这是必然的。”伯爵似乎叹了口气,又似乎没有,“我以为你是明白我为什么离开上议院的,乔治。”
“是的,我明白,但是我仍然无法理解,曼斯菲尔德伯爵阁下!”名为‘乔治’的青年铿锵有力地说,“难道这丰熟的田畴和这响亮的尊荣称号也能腐朽您的意志么?不,我绝不相信!因为您的灵魂是那样的正直而令人叹服,比起那些虚伪狡诈的贵族们——”
“乔治,你也是个贵族,并且还是世袭的。”伯爵平静地打断了‘乔治’的话,“我欣赏你的气魄,也欣赏你的追求,但我必须告诉你的是,你所推崇的思想非常危险,它就像是一枝于悬崖怒放的自由之花,尽管看上去至美无比,但稍有不慎则会令你跌落深渊。我是无法像你这样做,不仅是因为我们脚下的肯伍德,也不仅是因为我继承自我父亲的伯爵称号——我的上帝啊!伊迪丝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他们说话间已经走得离书架越来越近,曼斯菲尔德伯爵不经意地一回眼,正看到伊迪丝半靠在沙发上睡得正香!
伯爵讶异极了,而他身后那个青年人的神色则是还定格在激动而愤慨上,却也忍不住一抹奇异的惊讶,使得‘乔治’脸上的表情莫名地有些滑稽。
伊迪丝装作大梦将醒的模样,将盖在脸上掩饰的书本拿了下来,看到这样的情景后瞪圆了眼睛,发出了一声情不自禁的羞恼的低呼声,几乎是立即跳下了沙发然后动作迅速地整理了自己衣裙上可能存在的褶皱,这才提着裙子屈了屈膝,垂着脑袋道:“噢,爸爸,夜安……”
她的脸红红的,仿佛刚才睡得极熟,额头上还有几道轻微的红痕。
——那是伊迪丝急中生智从一旁的小几上偷偷抽过来,以遮掩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