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里最上头放着一幅字,我展开来看,隔了几年倒还光洁如新。上头写着几行字,芳姿劲节本来同,绿荫红妆一样浓。我若化龙君作浪,信知何处不相逢。字的底下,是四卷画。如我所料,画着四枝红花的夹竹桃,笔触俱是细腻精致,一朵朵夹竹桃的红花,衬托在石青石绿的丰润枝叶之间,犹如开在眼前一样娇艳。那花朵儿从初初含苞,到韶华胜极,各个不同。画卷顶上绘着月亮,从柳眉新月,一直到十五银盘,各具风姿。
而箱子的最底下,搁着一块玉珏,雕刻成夹竹桃花的模样,带着一抹淡淡的晕红。那是我在情意正好的时候送给她的东西,共有一对,此处只留了那么一只。玉珏底下,压着一张极薄的帕子,上头只写着几行字,却叫我此生都无法忘怀。
月盈月亏,花生花展。结发难期,朝夕难见。
此身无用,倾力成全。唯有相思,伴君百年。
我在那间屋子里,又一次独坐了三日。三日之中,我也绘了四幅夹竹桃花,不施朱粉的淡墨颜色,花势更渐渐残败了下去,犹如雨打风吹。而画里的月,从圆满月轮到残月如钩,渐渐沉落下去。我将那一幅字悬在正中,两边分别挂上我和她的画,又将她这么多年来的书信,都藏在了画的卷轴里头。
而那一张帕子,我却再也不忍看见,我将它埋在了院子里的夹竹桃花树底下。我将这里死去的花树都拔除干净,重新种上新的。这一回,我种的是白色的夹竹桃花,当做是对她的悼念。我忽然想起当初她离别的时候身上穿着的那一身白衣,那不是新嫁娘的颜色,原来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当做自己是死了。她告别的人不是我,而是她自己。
我不敢去想,当年那个在这个院中枯坐等待自己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如今我才明白了那月亮的意思,月盈月亏,花生花展,她一直在等着自己来,而我却将她遗忘了。也许她曾经殷切地期盼着我能够迎娶她,结发夫妻,朝夕相见,可到了最后,只有这花开花落,月盈月亏伴着她罢了。
她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我。而这一切,她什么都不曾说。是了,也许她曾经想要对我说的,而我的口中,却只有外头那些风起云涌的变化,她的世界,她的想法,对我来说都太微不足道,我何曾给过她开口的机会呢?
所以她走了,以为这样便是对我的成全,以为这样就是给了我最想要的东西。她赌上了自己的一生,不过是想要倾尽全力,给我一个成全。回想起来,我从不曾真的为她做过什么,却以为此生为她所负。
我想起当年她走的时候,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没什么好回报你的,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是你的了。你若是愿意就留下,若是不愿意,就一起丢了吧。”
原来她说这话,并不是为了冷了我的心。其实她是想让我打开看一看这些东西,看一看她留下的字字血泪。那是她细腻的女儿家的心思,她其实是盼着我去寻她,往后百年,便无需只用相思为伴。她放弃了一切走了,却终究还是不舍,给我留下这许多线索,只盼着我去找回她。
我去找了她,在京郊的河水边,在开着满树嫣红夹竹桃花的地方。若那时候我开口挽留,也许她会义无反顾地留下。也许她的白衣底下,穿着的是新嫁娘那样的鲜红,就像我当初第一次看见还是个孩子的她的时候那样。也许她一直想要嫁给我,只是一直等着我开口,而我却始终没有提起过。
直到那一日,我也仍旧没有说过什么,就像我从不曾开口说要娶她那样。所以她才走了,穿着一身白衣,远离了京城的一切。她仍旧什么也没说,就像她从不曾问过我,为什么见她的时候渐渐少了,也并不曾问过我,为什么从没有提过要娶她。
我想,她或者不曾想到,我竟然从不曾打开过那个箱子,从不曾再回去过。或者她以为,我看见了这些东西,却仍旧放弃了她。可是她依旧还是什么也不曾说。那些信里,没有缠绵的相思,也没有幽怨的委屈。就像她承诺的那样,她只是倾尽全力,来给我一个成全而已。
如今我才明白,那些帛书上的夹竹桃花和月亮,不过是那些画卷的化身。她不肯对我说什么,只是将一切都藏在那些细腻的笔触里头。月盈月亏,花生花展。结发难期,朝夕难见。那是她此生唯一向我倾诉的一点柔情,唯一暗示的一点幽怨,就像那些年她的情意,都在那花叶相依的夹竹桃花枝里头藏着一样。
她的心一直藏得那样深,那样好,然而若是留了心,却又是那样分明。我早该知道,她一直是这样的人。我却自始至终,从未领会。
可怜这一场戏,唱到此处,才知竟是情真。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她已经消失不见,不论是当初这个院子里的芳姿,还是埋在西疆方家的暗子韩氏,她都已经彻底地从这世上消失,再也没有人能够找的见了。
她走了。她说是因为所欠的都已经还清,再也不欠我什么。我却不信,其实她从不曾欠过韩家什么,倒是我们,欠了她许多。如今我明白,她当初的离去并不是偿还,只是为了我罢了。
而她的消失,又是为何呢?或者她终于是等的累了,倦了,不愿再为我耗尽一生相思,所以才要离开。又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