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大人,可不能信口雌黄。这可能吗?”甘茂双手扰在腹间,不可置信地盯着樗里疾,脑袋里有些混乱。
“是的,甘家每一代都会产下一对双生子,一出生,这两兄弟,就分别千里,各自长大,如果不是出于族中需要,可能终生都不会相见。就算相见,也是不会相认。”樗里疾不疾不徐地道。
甘茂拔出剌在地上的剑,还剑入鞘,又将战图揣入怀中贴身收好,这才淡笑道:“右相大人,你语出惊人,但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我实不敢信。”
“哦?你不信?那你又为何请旨伐宜阳?看着我的眼,告诉我,你真是赤胆忠心地为武王开路,入主中原,而无一分私心?”樗里疾一直都是淡淡地笑谈着,此刻每句每字,却一针见血,不遗余力将他逼到死角。
听得他说出私心二字,甘茂心中就是一怵,同朝为官数年,也相当敬重右相的为人,当年,如不是他极力举荐,甘茂哪里会有今日的荣耀。私下里,二人也没少互相走动,趣味相投,相谈甚欢。
在他的眼里,右相文质彬彬,长袖善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是不可多得的相才,有他在朝中,是秦国之幸。
可是,在这个夜里,他却离奇的以另外一种身分出现,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他说,他和他同宗同族同根,他是他的亲叔叔。
这如何能让人信服?
说来说去,君臣成了兄弟;攻宜阳,他义无反顾;取九鼎,他势在必得;
可这兄弟之间,却不能如君臣之间一样让他对自己的计划坦然对待。
“戌人,不用怀疑。我早就料到你要取寻禹王九鼎,我不是来阻止你的,九鼎现世,是定数,逃不过的。
苍龙化形,这次又不知道会带来什么不能预知的变故,你我生下来,就注定一辈子要守护秦脉,我们一生都要活在暗中,为天下安定身先士卒,这就是我们甘氏一脉的使命,代代相传!
你此去,可能就是永别,如今甘氏一脉人丁凋零,我不能让你独身前往。”樗里疾想到此生身不由已,只为着使命,年轻的时候,为了使命,放弃心爱的女人;老了,为了使命,要放弃自己的侄子,便是一阵仰面长叹。
“你说,我这一战会死?哈哈,这我可更不能信。神官说过,我不会死,我还会见到当年松都会上失散的儿子。”甘茂越来越肯定,这右相大人,是在开玩笑。
神官和右相之间,他当然选择相信神官。
樗里疾自顾自地落座,从袖中抽出一截青绿色的竹子,竹口倾斜,醇香四溢。他取过甘茂的杯,满上,推到他面前案上,示意他喝茶,慢慢聊。
抿了一口茶,樗里疾闭眼,沉醉在茶色原香中,“好茶!戌人,神官说得没错,但是你可能理解错了。甘茂这个名字,不会消失在这一战中,并不代表,你不会死。
现在,我来了,你当然就不用死!
儿子,你会见到的,但可能场面会有些不同你的预期而已。”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甘茂越想越糊涂。
什么,会死,不用死。场面不同。从来不知道右相绕起弯子来,会把一个武将绕得头晕脑胀。
樗里疾不再说话,端着杯,望着青色茶牙在水中上穷下落,似乎都看得呆了。
甘茂满腹疑惑,原本清爽的茶,也霎时失却了原味,变得如同一杯白开水般,淡然无味。
“右相大人……”
“叫叔叔吧,这一生,我是盼不到赢荡这句叔叔了。而你,以后想叫我,我也不能认,就这一晚,让我们都放纵些吧。”樗里疾啪地一声将杯子反扣到案上,整个人如同明月下的青松,刹那间就明朗起来。
甘茂手中杯几欲握不稳,几滴青翠的茶液洒到黑案上,被洒到的地方,竟然渐渐凝固成一个青色的点,远看去就像黑案上执了一枝竹纹,散出点点绿意。
甘茂连忙扔掉那杯,抠着自己的喉咙,一阵干呕,却什么也呕不出,那股茶色原香,在腑脏内无处不在的弥漫。
“你,你到底是谁?是我太大意,竟然着了你的道。早该想明白,右相大人一介文人,怎么可能如你这般神异,你故意以右相之面来接近于我,趁我不备,暗施毒手,到底意欲何为?”甘茂终于将猜想串连起来,却已经为时过晚,如果那茶水有毒,早已经深入脏腑,一席怪谈,明显是在拖延毒发时间。此刻就算神医在世,也难以医治。
难怪,他说他此一去,是永别。竟然是这样!
“宜阳一战,按照命数,你必会亡。我选择函谷关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有许多上古时代猛将的残魂,这样,更利于我的施术。
至于我是谁,我已经告诉过你,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反正我就是你的亲叔叔。
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你日后会知晓的。待我寻到苍龙化形之人那日,就是所有秘密大白天下之时。
夜深了,你该歇息了。”樗里疾一挥袖,帐中烛火无风自灭。
黑暗中,甘茂怒目圆睁,眼底燃烧着仇视的火焰,听得那夜深了三字,脑中却益加昏沉起来,顷刻间,睡意便扑天盖地地将他淹没。
不,不能睡。他不能睡,睡下,可能永远都醒不来了。他,他还没找到小茂,他还不能死。
艰难地强自撑着在闭眼前不甘地看了樗里疾一眼,两唇开合,吐出两个字:“小茂……”
刹那间,一切归于寂静。
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