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一个真理被突然间揭示,据说当天下班时,有位一向以节约著称的同事就直奔菜市,拎了一篓大闸蟹,带着老婆孩子持螯大嚼——这也可能是个玩笑,可能我那同事早就对大闸蟹食指大动了,但我相信死亡给他的震撼——不用等螃蟹降价了,可能并没有那么一个稳固的未来。
对于生命,大部分人都是目的主义者,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为了成为“人上人”的“将来”,“苦中苦”的“眼下”是可以牺牲掉的。我们克制现在的yù_wàng,只为将来负责。
假如“将来“是一个虚拟存在,“眼下”的委曲求全是多么荒谬,审时度势的我们自然要调转头去,关怀可以确定的现在了。
一篓大闸蟹是我的同事对于现在的关怀,它还有个名字叫做及时行乐,似乎所有对死亡有所感的人,都会直奔这条路上来,《古诗十九首》有言: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人生不过区区百年,你倒怀有千岁的忧虑,时日原本短暂,何不秉烛夜游寻欢作乐?愚蠢的人爱惜手中所有,不过徒为笑柄,是有那传说中长生不老的仙人王子乔,但跟你可没什么关系。
如果说这首诗还是撺掇,《诗经》里那首《山有枢》,干脆就是赤裸裸的嘲笑:
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
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
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
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
意译一下:你有衣服舍不得穿,你有马车舍不得坐,这么抠门有什么用,你死之后他人享乐。何不享酒食,终日鼓瑟,暂且喜乐?非等到有朝一日身先去,让他人登堂入室?
有一个人严格地执行了这些建议,就是隋朝的皇帝隋炀帝。话说他把江山断送掉之后,有一年除夕,他的继任者唐太宗李世民也想奢侈一把,盛饰宫掖,明设灯烛,“设庭燎于阶下,其明如昼”。
可怜李世民虽不像朱元璋那样苦大仇深,但是这么大手笔在他,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他心中得意,特别请一个人来为这份奢华做个见证,这个人,就是隋炀帝的老婆萧皇后。
这位萧皇后是个人物,一生绯闻多多,隋炀帝完蛋之后,她流浪在一个又一个男人身边,有隋朝的叛将宇文化及,草莽英雄窦建德,突厥的父子两代可汗,四十多时,到了李世民的宫中,虽然周折动荡,但一个弱女子,几经变乱始终能够存身,且一直都是男人心尖上的人,足以证明她的魅力。
姿色应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智商高。当李世民把她请出来,要她将眼前的陈设与隋炀帝时候做个比较时,她笑而不答。李世民不甘心,非要她说出个高下。萧皇后方道他一个亡国之君,怎么能与你开国之君比呢?表面上是对唐太宗的赞美,却回避了实质性问题,好强的唐太宗穷追到底,非要她说说隋炀帝那时的情形。
萧皇后就说了,她说:“隋主享国十有余年,妾常侍从。见其淫侈。隋主每当除夜,(至及岁夜。)殿前诸院,设火山数十,尽沉香木根也,每一山焚沉香数车。火光暗,则以甲煎沃之,焰起数丈。沉香甲煎之香,旁闻数十里。一夜之中,则用沉香二百余乘,甲煎二百石。又殿内房中,不燃膏火,悬大珠一百二十以照之,光比白日。又有明月宝夜光珠,大者六七寸,小者犹三寸。一珠之价,直数千万。妾观陛下所施,都无此物。殿前所焚,尽是柴木。殿内所烛,皆是膏油。但乍觉烟气薰人,实未见其华丽。然亡国之事,亦愿陛下远之。”
嗯,人家隋炀帝逢年过节的,也喜欢在院子里点个篝火什么的,但人家用的材料,是沉香;人家也愿意把院子里弄得灯火通明,但人家的照明工具,是夜明珠。而李世民的院子里烧的,是干柴,屋子里点的,是膏油,烟熏火燎的,整一个暴发户行为,跟华丽什么的,哪挨上边呢?
当然,作为一个聪明女人,萧皇后最后还是给了李世民面子,说这些都是亡国之事,希望殿下远之。
《太平广记》上说,李世民当时也就顺坡下驴了,跟着萧皇后一起攻击隋炀帝的奢侈,但是心里却暗暗羡慕他的奢侈。
奢侈也好,奢华也罢,隋炀帝这个品牌算是做出来了,当年他下扬州时,以高级织锦为屏障,为马鞍拦泥,惹得李商隐八他一卦: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李商隐写咏史诗,总是义正词严的,也许是希望上层领导看到。太过正面的态度,影响了他的感知能力,否则,以他的敏感,如何看不出,隋炀帝纸醉金迷醉生梦死之后的那份哀伤。
隋炀帝的江山不是顺利地从老爸手上接过的,是费尽心机干掉了哥哥和老爸才得到的。他妈叫独孤及,我看坐稳了天下的隋炀帝可以随他妈的姓,叫独孤求败。从此世间再无敌手,他唯一的敌手是死亡,有了汉武帝的前车之鉴,他应该知道,想征服死亡,基本上是痴心妄想,对于一个野心勃勃的强势人物,这样的现实,是难以接受的。
不甘心,而又无能为力,让他成了一个活在死亡阴影下的人。他对着镜子,发如是感叹:“好头颅,谁当斫之?”。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