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老头的死讯很快传遍村子,全村都默默前来为这十来年中只做了一件事治病救人的老人送终,少年趴在床头,一动不动,把他翻开一看,竟是猝然间悲痛交加,眼前一黑,登时昏了过去,不醒人事。
虎子上前抱起浑身脏乱的奚羽,紧闭的眉睫上犹挂着点点泪痕,像蚯蚓一样冲开脸上的灰垢,露出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脆弱,精壮的汉子心一颤,不禁淌落下滚烫的泪珠。
全村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谁不心疼这个年幼便无父无母的孩子,每当看到别的孩子有双亲疼爱,他一个人在外乱晃,明明失落却总要强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成天对谁都是傻乐呵。
等稍大一些,疏于管教,是抓鸡摸狗小恶不断,但每次一看到他仰着个头,露出一口雪白牙齿咧嘴笑的样子,什么气都消了,让人又爱又恨,骨子里的是和他阿爷一脉相承的良善。
老张头领着村民恭敬地送别了那位上仙,进了屋子,眼睛落在了昔日老友安宁的面庞上,静悄悄的,仿佛只是入睡一般。
他的脸色晦暗不堪,屋里人影重重,微弱天光下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心里叹了口气,愧疚与懊恼难言,祖上的冤孽誓言注定在此代了结,可老友你本不应该去的啊,是替我而死,只是你怎么狠心丢下你那可怜的孙儿孤零零一个人就撒手人寰……
……
也不知多了多久,奚羽霍然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大口喘气,抓住被絮的手微微颤抖。在半梦半醒间,他脑中满是凶恶鬼怪,鲜血白骨,那双温暖大手渐行渐远,他惊恐中怎么伸手都拉不到。
衣衫已经在昏迷里换了一套,脸也洗得干干净净,或许这一切都只是个噩梦而已,过不一会,阿爷就会抽着旱烟推门进来,笑着骂他都这个时辰还不起来,真是个惫懒的瞌睡虫。
可这终究不是一场会过去的噩梦,阿爷走了。
山民的丧礼一切从简,村里人买了一口棺材,第二天便由一身缟白的奚羽扛着下葬了。
老话说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奚老头采了半辈子的药,死了也埋在了山脚下。
奚羽牢记着自己阿爷的话,一直倔犟地咬着嘴唇,愣是没流一滴眼泪,面色苍白得像是失了魂,只有躯壳在动。
棺木入土后,他老老实实吃了饭,回了自己房里,关上门,外头锣鼓喧嚣,两行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下,半大的少年终于忍不住,抱着膝盖坐下去,放声痛哭起来。
他哭得涕泪横流,泣不成声,身子不住地抖动,大颗大颗的热泪落到他的颈窝里。
“别哭了!”
许久许久,嘶哑悲怆的喉咙里传来不一样的声音。
奚羽哽咽着恨恨骂自己,打着嗝儿,干裂的口唇连连翕动,想用手背抹掉眼泪,只是泪眼模糊,却是怎么止都止不住,他低垂着脸,细若蚊蚋般喃喃着:“哭得好丑,别……哭了……”
夕阳吐露最后一缕余晖,残红落尽,日月轮转,大山笼起了暝气,夤夜深沉如妖魔的眼,房里的少年终是哭累了,再悄然无声。
他披麻戴孝,守在灵前,浑浑噩噩过了头七。
后几日,奚羽的眼神逐渐清明,恢复了平日的生气,有时还能抬头对吊唁的人勉力一笑,很少有人看到他在无人的地方偷偷哭泣。
忽一晚,有风自山外来,吹得人衣襟呼呼作响,岩间老树摇晃,涧石簌簌直落,乌云欲催,带来这大旱流年久违的雨意,金蛇般的一道霹雳轰隆打过,大雨如期而至。
无数雨丝从天而降,化为缥缈一柱,淅淅沥沥洋洋洒洒,拂去人世燥热,乳白色的云雾匹练般缠绕山腰,草木焕然一新,嫩芽挤出脑袋,拼命吸吮着清甜甘霖。
夏雷轰轰,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半柱香功夫便雨过天晴,碧空如洗,山林绿意盎然,青翠欲滴。
第八日,奚羽收拾包裹,出门修仙去了。
临行前,他进了次城,看了最后一眼卖盐家的女儿后,把那日深山里采来的草药都在药铺里卖掉了,下巴上长着几缕黄须胡的药铺掌柜见了这样的年份成色,昏昏欲睡的老眼放光,喜出望外,也不讨价还价,直接大手笔把这山野小子时来运转不知从哪儿弄到手的珍稀药材给全数收入囊中。
奚羽从小是吃百家米长大的,乡亲们点点滴滴的恩情都记在心里,无以为报,他不敢有丝毫忘却,夜里偷偷把换来的银钱都搁置在家家户户的门前。
这一去不知几时才能归,或许是他能为村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至于当日在山里发生的异事,奚羽悲伤中守口如瓶,没有对任何人诉说。
他依阿爷的遗言,从那还晒着药干的匾子底下的鹿皮里掏出了一把短刀,坐在门槛上拿石头磨快了,锵锵有声。
那位季姓的青衣老者离去前,听到了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的少年轻语,拿出纸笔,为这妄言修行的小子写了封荐书,奚羽拿出来,左右看了看这份红泥封口的书信,又放回到包袱里。
他放走了自己编的竹笼里那只入夏前捉的蛐蛐儿,小小的虫儿几日不吃不喝,却还活蹦乱跳,看着它跳走的样子,奚羽呆了一呆,好像也亲手放生了自己。
也许,若没有出差池,天边不曾出现红霞,自己也没有鬼迷心窍的上了山,见到了干尸和灵芝,他奚羽的这一辈子,也就会和奚老头当初安顿下来时希望的那样,和大山祖祖辈辈的子孙一样平平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