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云晗坐着,宣和帝站着,两个人都没有觉得不妥,似乎这样的情形十分自然,就像天底下其他普通的父亲们看望生病的女儿一样。
宣和帝这几年老了许多,脸上的纹路加深了,两鬓染上了霜雪白,他原本是个清润儒雅的中年男子,如今却显出了些老年人的衰颓之象,张了几次嘴,有些艰难地问道:“你是谁?”
眼前的姑娘正是豆蔻年华,和老五去世的时候差不多大,虽然病中苍白虚弱了些,却依旧盖不住清丽相貌,五官一点老五的影子都没有,唯有一双眼睛,半含泪花,毫不避讳地看着他,满是孺慕之情。
宣和帝当然知道这是谁,去年和今年见过这姑娘好几次了,尤其最后一次是舍命为他护驾,虽说臣子们忠君爱国是本分,但是要说只凭这一点便甘愿为之付出性命,宣和帝并不相信。
第一次见面便让他误以为是女儿,清河殿宫宴时画了一副意有所指的画,前两天更是奋不顾身拿命救驾,最后昏迷了不是太医治好的,反而是喊魂喊回来……
窗外立着一株高壮的梧桐树,盛夏时繁茂如云的阔叶已经黄透,秋风轻轻一过便簌簌落下,岁月总是如此流转无情。
宣和帝拉开一把椅子自个儿坐下,算一算,他登基已经二十几年。
宣和帝年轻的时候爱好颇多,譬如游山玩水,譬如吟诗作对,唯独对当皇帝这累人的差事毫无兴趣,没想到两个聪明的哥哥相争了多年竟相继离先皇而去,宣和帝、康王、宁王成了硕果仅存的三位皇子。
先帝突然病殁时还不到五十,并没有留下储君遗旨,康王庸碌无大志,大臣们只得在宣和帝和宁王之间选择,宣和帝本无意相争,但他母妃因先皇去世深受打击,咳血病危时告诉他,想和先皇葬在一起。
母妃不过一介嫔妃,要和先皇葬在一起,只有他成为皇帝,封母妃为太后方可达成,家事亦是国事,宣和帝犹豫不决,张皇后亲自跪下痛陈母妃一生艰辛,才以孝道说动了他。
后来母妃如愿和先皇葬在一起,不过那是在当了十年的太后之后,他后来才知当初是张皇后知他有意相让宁王,说动母妃联手骗他,这两个女人,一个生养他,一个是少年夫妻——皇家的亲情只是一枚比其他更重的砝码,随手可拿来算计至亲,更遑论其他。
薛云晗顾及夏氏和薛家,不敢贸然托出实情,听到宣和帝问她是谁,几乎要喜极而泣,忍者眼泪就要回答,“我是……”
却见宣和帝脸色陡然一黯,挥手道:“算了。”说罢再不言语,立起身就往外走。
薛云晗一怔,剩下的半截话生生断在舌尖上,起身下床,赤脚追出去,却在门口被梁三全拦住。
梁三全直觉这姑娘在宣和帝心里很特别,是以只是客气地伸手一挡,微微摇头:“姑娘保重。”
薛云晗想起在魏国公府的湖里,她四肢百骸俱是寒意,一点一点无助地往下沉。
安南侯夫人和夏毓珠回房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薛云晗赤脚站在水磨石地板上一动不动,脸上有眼泪风干之后的泪痕,夏毓珠有些忐忑地把手背伸到薛云晗额头:“表妹,你不会又丢了魂儿吧……”
额头触及一片温热,薛云晗回过神来,最绝望的死亡都经历过了,这一世本来就是赚来的,只要活着便还有希望,朝夏毓珠一笑:“我没事。”说完坐到床沿上,拿手轮流搓两只僵掉的脚。
林氏见状对夏毓珠道:“你表妹病了这几天,怕是有些体虚畏凉,你去找宫人领一个手炉过来。”
清河行宫接驾的次数多,物什备得齐全,夏毓珠是郡主女儿,要个不应时令的物件并不难,这事儿叫个下人去也就办了,大伯母叫她亲自跑一趟,看来是有话要避开她,夏毓珠闻言知意,应一声:“行,表妹你现在被子里捂一捂吧。”
“喝口热的暖一暖身子。”林氏倒一杯热茶递给薛云晗,“晗姐儿,舅妈一向把你当女儿待的,如今你父母不在这里,有些事少不要由我来问一问。”
这个年龄的姑娘本来就最鲜最美,何况外甥女还长了一张眉目如画的脸,林氏这辈子见过的姑娘不少,除了年轻时的大姑子,少有比外甥女更亮眼的。
“这话本不该和你说,想必你也知道,你娘和你爹算不得如意,你娘就你这一个女儿,富贵权势不重要,她只希望你平安喜乐。”林氏斟酌着,“皇上的年纪和你舅舅差不多,又一心对亡故的淑妃念念不忘,这几年几乎没有纳新人。”
薛云晗捧着茶杯一脸茫然,话题也太跳跃了吧?
林氏看薛云晗懵懂不觉,心里倒放心了两分,柔声道:“那日你为皇上舍身相挡,可是有什么念头?”
“噗——”薛云晗一口茶没忍住,直接喷了出来,本来上辈子和这辈子都练过仪态的,实在是因为太过震惊,震惊过后又恍然,女儿救父亲是理所当然的,但是那天的情形在别人看来,一个是没落侯府的姑娘,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在场的侍卫太监大臣无数,怎么也轮不到她搏命,实在是……其心可疑。
“咳,咳……”薛云晗深呼吸顺了气,认真道:“那天大家都在听皇上和傅姑娘说话,只有我离老虎最近,那只老虎的动作太快,我想喊一声却又来不及,脑子一急就下意识挡了过去。”
林氏看外甥女呛到了,心里责怪自个儿对小姑娘说得太直白,听到薛云晗如此说,又安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