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沉沉欲坠,沉云漫卷,映着漫天胭脂色的瑰丽霞光,将石板地上的裂缝照的清清楚楚。
耶律洪基走到窗畔,轻轻伸手覆在身侧鸭卵青似的青瓷瓶上,玄色的长衫阴沉未决。
我垂首跪在他身后,盯着地上一层鸦青色的地衣,觉得双腿疲软发麻。
半晌,他转过身来,雪底青缎靴子落在我眼前,一步一步踏的稳而寒。
“阿音,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微微沉敛,居高临下地砸进我心里。
我稳了稳神,垂首道:“臣妾请陛下专心朝政,暂置秋猎!”
他不言语,只是轻笑,我咬了咬牙,伏地叩首:“臣妾身为大辽皇后,今表上奏,恳请陛下以国事大局为重,上朝亲政!”
“皇后这是在斥责朕玩物丧志?”他没有叫我起身,只是又走近了些,声音低沉持重,带了几分讽刺之意,“皇后如今当真是贤德了。”
我轻声道:“陛下便权当是臣妾大胆斥责了罢。”
“放肆!”他冷哼一声,拂袖重重地在案几后坐下,狠狠地一拳砸在案几上,“皇后是越发僭越了!”
放肆这词还是头一回出现在我的耳中。
查刺啊,若说放肆,我这二十几年,不也放肆了多回了?
“即便是僭越,臣妾也非说不可。”我咬了唇,终究还是迟疑了一番。
我知道,若我这番话说出来,我便是彻彻底底地激怒他了。
可我还是要说。
不是萧观音要说,是这大辽皇后,不得不说。
“陛下多年不曾亲临朝政,朝中诸事皆由耶律乙辛处置,宰相当权,皇权难免掣肘。再者,陛下如今只顾行猎玩乐,难保朝中大臣不起异心,更遑论天下百姓!”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这大辽需要明君,臣妾请陛下三思!”
此言一出,这屋里刹那间寂静下来。
这话是大不敬,我心里头清楚。
耶律洪基忽然轻笑出声,想来是怒极反笑了。
我的心不由地渐渐悬了起来,下一刻,那杯茶盏就重重地砸在我面前,粉身碎骨。
“依皇后的意思,朕便是个昏君了!”他的呼吸一并粗重起来,想来是气到极处了。
我伏在鸦青色的地衣上,悬在嗓子眼儿的那颗心突然重重地坠了下去,倒是令我彻彻底底地有了鱼死网破的勇气。
“好!好!”他走到我面前,俯身一把捏住我的下颌,狠狠抬起来,厉声冷笑着:“这就是朕的皇后!这就是朕宠了二十几年的皇后!”
我蓄在眼眶里的泪忽然就从眼角滚下来了。
他愠怒至极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轻软一下,手上的力气也松了些。
他从来都见不得我哭,我竟然还泛起一丝死皮赖脸的暖意,这点,他倒是从来都没变过。
“都给朕滚出去。”他重重地跌坐在地上,同我相对而坐。
屋里的宫女宦官听了这话,像是得了特赦一般,鱼贯而出,还不忘将两扇朱门紧紧闭上,
天色又暗了几分,便是透过半开的窗,也不过只余着几分淡而阴沉的绯红,映在他棱角分明的清俊的脸上,我痴怔起来。
一阵轻柔而痛彻的沉默。
半晌,他的目光空空落落地落在我的脸上,惨笑:“阿音,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捏在我下颌上的手指慢慢爬上我的脸颊,指腹轻轻摩挲着,颤声道:“我的小丫头呢?”
我的心重重地坠了一下,像是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
眼角的泪一直滚落下来,我的眼睛微微烧热,却也只是惨笑着望着他:“陛下,我们究竟是谁变了?”
我的声音沙哑却轻柔,只是我听来,字字钻心:“陛下,你就当你的阿音已经死了罢。”
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神色变得自嘲而苦痛,我心里头一下一下地跳动着疼起来,却还是笑着道:“在你面前的,不过只是这大辽的皇后。”
我跪着爬了几步,伸手捂住他微微湿润,在仅存的几抹晚霞里泛着水光的眼睛,抬起身子缓缓吻了他的额头,双目微微合上,终于泪流满面:“她爱过的查刺已经不在了。”
他忽然轻笑出声,望着我的目光满满的凉薄:“好,真好。”
他站起身,垂眸凝视着我,双眸沉沉,像是燃尽了的烛光:“跟着如今的朕,还真是委屈皇后了。”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移开目光。
他青缎云纹靴从我面前踩过,身后传来细碎的帐幔的摩擦声。
“萧观音,既然如此。”他顿了一顿,声音渐渐飘远了,“从今往后,朕做朕的昏君,你做你的贤后,你我二人,再无瓜葛。”
我重重地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我心里森森然地抽痛着,像是遗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大辽完了。
我的查刺,也不会再回来了。
--------
他再也没有来过我的宫。
倒是宫女时常禀报,说耶律洪基越发安于享乐,格外昏庸。打着我的名号将朝中大臣李俨的妻子刑氏传入宫中淫乐且不说,前阵子竟在宴饮上掷骰子来任用大臣!岂不是拿军国大事当儿戏?!
我听在耳中,心里沉沉的疼。
这就是我的夫君,这大辽的君主。
我没法见他,只能时常叫了耶鲁斡来提点着,好在耶鲁斡已随耶律洪基摄政,又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孩子,多少能稳住朝中大局,这便是我唯一的安慰了。
后宫女子,没有皇帝恩宠便是度日如年。